刘良佐摸着光秃秃的脑门,望着眼前这具被削得精光满身伤痕累累的无头尸,哑然良久。
他劳师动众数日,没有夺得江阴城的寸土之功,反而让奉诣来监军的尼都督阵亡于江阴城头。而且死得这般毫无勇士风范,犹如一条野狗一般被江阴兵剥光了盔甲扔到城下。那高旭大约知道这个尼都督身份的重要性,他以这个尼都督的遗身为诱,让刘良佐派遣人马到城根处来抢,而城上早就以檑石箭矢伺候,又折了千余清兵。最后,清兵顶着数重牛皮帐,挡住城上的箭矢,再把尼都督的无头尸抢了回去。
在黄昏时分,清兵久攻无果,再加上尼都督之死让清兵的士气大泄,刘良佐无奈收兵。回到大营,刘良佐对着尼都督的遗尸着呆,心中琢磨着如何向南京的睿亲王呈报。一想起那睿亲王痛失爱将的雷霆之怒,刘良佐便有点寒。最终想来想去,也是没有头绪。他的指间一直捏着那支从舍桥沙洲拾来的歇红色的毛,突然把血鹅毛插在那尼都督的断的脖子上,看了一番,竟是怪异地一笑。
立在身旁的鲁无巧看罢,心中一阵没由来的悚然,暗想这大帅是不是急傻了?鲁无巧道:“大帅,唯今之计,先得把都督大人的头颅弄回来。不然,死无全尸,无法向亲王交待啊。”
刘良佐看了老狗才一眼,这不是费话么?怎么弄回来?这些江阴人都是茅房里的石头,又臭又硬,一时之间又怎能破得了城?但来硬的无效,来软的如何?刘良佐道:“有书,今夜你去找那高旭,用银子去把都督的级赎回来。”
鲁无巧满脸为难之色,道:“大帅,那高旭可不缺银子。”
刘良佐瞪了老狗才一眼,道:“想当日在黄田港要不是本帅放那小子一马,他真的能从黄田港全身而退,撤走数万乡民?”
鲁无巧心中暗道,这可不是大帅你的仁慈,那是看在高旭进献大笔买路钱的份上。老狗才见刘良佐怒火中烧,而自己却与那高旭有旧,刘大帅要泄火,必定殃及自己这条无辜的池鱼,只得应声道:“那是,那是。属下马上就去,马上就去。”
鲁无巧去后,刘良佐只是坐在大营中呆。过了半个时辰,只见老狗才提着一个血淋淋的布袋进帐,眉飞色舞地道:“大帅,鲁某幸不辱命。那高旭真是仗义,一见到我这个故人来求,竟是半分银子都不要,立即把都督大人的头颅抛下城来。我担心大帅焦急,立马赶了回来。”
刘良佐长长地吐出一口气,赞许地望了老狗才一眼,迫不及待地解开布袋,一眼望去,却是愣了愣,随后,刘良佐回身一个飞脚把老狗才踢出帐外,怒道:“他娘的故人,本帅要剁了你这个故人。”
布袋解开,却是一只血淋淋的狗头。
狗嘴里咬着一封勒索信。
闰六月底的那轮残月清冷地照射在江阴的城头。北门近处城墙上的砖石饱含了血流,皆是艳红得犹如春日里映山红的花瓣。
城头上下火把林立,通明一片。有的城民在城头为逝去的亲人哭泣,也有的乡兵为战获胜的昂扬激荡所充斥,城里大大小小的酒肆搬来美酒佳肴,慰劳血战余生的守卒。
在城门之内的空地上,一边摆放数百上千的乡兵的遗体,死者的亲人在哀号;另一边却是一些幸存下来的伤员,江阴城里所有的郎中都在紧张地包扎伤口,那些药材店也是无私地拿出药品。
高旭戴着以前在常州城里就特制好的口罩和听诊器,拿着特制的手术刀,穿着白色医服,身为出色的外科医生,对于刀箭之类的外伤,高旭处理起来自然得心应手。他的一身扮装虽然看在乡民眼里觉得稀奇古怪,但高旭救死扶伤的成效众目共睹,人们也不足为怪了。
高旭走过一处角落,只见那个汤娘子趴在一张木板上,抱着那个昏迷不醒的儿子在嘤嘤地抽泣着,她边上也挨着一个小女孩,见到高旭走近,便扯扯汤娘子的衣袖。汤娘子抬起头,眼角瞄见高旭走到面前,赶紧抹了抹清泪,立了起来。
高旭看了这个汤娘子一眼,不得不说,这个少妇人在任何情绪的支配下,她都是柔柔的,弱弱的,目光永远羞于正视目标,总带着一份惊鹿般的躲闪。而这份目光习惯性的躲闪在她那欲质天生的容貌和傲人的身段下,却变成一种让异性侧目的欲拒还迎。再加上现在这个汤娘子因为悲伤之下的无助,更让她那种不设防的欲质中平添一份楚楚可怜。这是个一边能让男人怜香惜玉之心顿起,另一边却又忍不住想纵情驰骋的女人。
高旭礼貌地向汤娘子母子点点头,上前检查汤浪儿的伤势。狙杀那尼尔泰,这个汤浪儿应记功。那汤娘子见罢,一把扯住高旭,蚊声哀求道:“高将军,请你救救浪儿吧。”
那汤娘子绝望地哭泣着,又细言道:“你都能把我死而复生,怎么会救不了浪儿?求求你了,求求你了。”
高旭只是苦笑一下,缓缓地推开汤娘子,又道:“你儿子不是溺水,而是极重的箭伤。能做的急救我都已做了,能否醒来,还要看他有没有坚强的求生意志。”
因为身为医生的缘故,每次战后,高旭对伤员的救治都不遗余力。这些从战场上幸存下来的老兵往往最有战斗力。但高旭现在的身份又不仅仅是医生,他还要统筹全局。他不能把所有的时间都用在救死扶伤上面,不管他是职业病作,还是借机收买人心,医生之职他都只能适可而止。
陈明遇命人来请高旭到明伦堂议事,高旭语言苍白地劝慰了那汤娘子几句,在徐鸿一干战卫的护卫下向明伦堂走去。
高旭望了望身旁,对徐鸿问道:“见山,必达呢?”
作为左卫战队的队长,徐鸿从来不会忘记自己的职责,自入城之始,他几乎寸步不离地跟在高旭身后,保证他的安全。但右卫战队队长史战却一直敷衍了事,清兵退后,他便领着海盗们去万花楼潇洒了。因为今日起,万花楼的妓女们声明只要是守城勇士,她们就以身相许,绝不收钱。作为海盗,难得充一回英雄,怎么能放过这样的好事?史战自然领着兄弟们争先恐后齐赴万花楼。
徐鸿踌躇了一下,老实地应道:“右卫战队的亲卫都去了万花楼。”
高旭听罢,没有再说什么,只是哼了一声。
一到明伦堂,高旭先到偏厢看了看阎应元。阎应元虽然昏迷之中,但他的脸色明显好转,正如高旭估计的那样,只要二三天,他就能醒来。照理阎应元的除了几个大妈子,还有一个年轻女子。一看这个女子的容貌,高旭就猜测她大约是这阎应元的女儿。她长着一双单眼皮,眼睛细细的,长长的,看着高旭的眼神偶尔闪过一丝不明因由的光芒。她虽然算不上漂亮,但胜在有一股清丽逼人的气质。古人早嫁,看她的型衣着,想必已是人妇。
伴在高旭一旁的陈明遇见高旭注意了女子一眼,但呵呵地笑道:“取义,这是阎侄女小玉。”
阎应元的伤势让高旭松了口气,对那清丽女子指点了一些护理所注意的地方,便与陈明遇一干人等来到大堂。这时,大堂外匆匆走入一个书生,提着一包药村就向阎应元的病房里赶,陈明遇呼住他:“正明,来与取义贤侄见个礼。”
陈明遇说罢,又回过头对高旭道:“这是小玉的夫婿,陆楷陆正明。”
那陆楷见了高旭,竟是有点局促,想必如今高旭的名头太大,而陆楷一介书生,不擅交际。高旭见了他手里的药包,道:“陆兄,膏药一日只需三贴,适量敷之。”
那陆楷唯唯诺诺地应了一下,转过身便进了偏厢。看在陈明遇眼里,暗叹这陆楷与高旭那种向来不卑不亢的气度相差得太远了。
今日战告捷,众人皆是喜气洋洋。明伦堂上,陈明遇座,左席坐着训导冯厚敦、贡生黄毓祺、戚勋、许用和夏维新等文人,右席则是坐着高旭、季从孝、武举人王公略以及汪把总等守城将领,另外则是一些江阴城里有名望的富绅和耆老。
对于接下去如何守城,众人七嘴八着地谈论着。有几个耆老与富绅们意见相左,竟是不分由说地争执起来。陈明遇虽说是主事一城,但他没有那种临危决断的性格,听公说觉得公有理,听婆说觉得婆有理,一时之间只能做个和事佬。
高旭只是坐在一旁多听少说。虽然高字营战绩不俗,高旭的声名日显,当初不仅支援了大批辎重钱粮,今日在城头他的亲卫队也算是中流砥柱,但身在这明伦堂,高旭一头的短却是分外触目。在这个如火如荼反抗剃令的时期,没有头就没有言权啊。
虽然高旭已深得江阴大部分城民的认同,但那些城中颇有威望的耆老们对于高旭曾经的剃事实还是耿耿于怀,而且他们认为这个高旭虽然举义反清,有功于大明,但他的品格着实让人鄙薄。且不说以前这高旭在常州府里的花天酒地,在江边救治汤寡妇的行径是裸的趁人之危。所以,这些耆老看着高旭的眼神总带着一丝挑剔,一丝异样。
而高旭却是尽量的保持低调。他入城的目的,就是救治阎应元,挽回那孙芸任性所闯下的祸殃。只要阎应元伤愈醒来,就是自己离去的时候。
就在众人闹得不可开交的时候,却见那阎小玉神色坦然地迈入了大堂的门槛,身后跟着她那个有点畏缩的夫婿陆楷陆正明。
明伦堂的大厅是议事重地,一般闲杂人等都不得入内,何况是一个女子。
只是这个女子的身份不一般。因为她是阎典吏的女儿。
一时间,大厅顿时鸦雀无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