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起黄山,人们先会想起安徽黄山那奇峰之秀丽,却不知江阴也有黄山。江阴黄山没有那安徽黄山的那种妩媚的风光,但它雄峙在长江之畔,长江自京口折向东南,奔腾至此骤然紧束,形成重险,随后滔滔入海。江阴黄山是当地诸山之冠,距江北边岸最窄,隔江与靖江孤山遥相对峙,江面最狭处不足三里之遥。江阴的黄山犹如江阴的男人一般,它是刚性的,它见证了千年来在江阴上演的一幕幕铁与火。
离黄田港大撤退的时间已过去一天。当夜崇明高氏的船队来到之后,又连夜撤离了万余人,但留在港口仍有数万人。高旭让船队运送一部分乡民至长江对岸的靖江,脱离刘良佐大军的威胁,其余的大部分随高字营转移到黄山小石湾。次日,刘良佐得知高旭竟然滞留在黄山小石湾,命一部将领兵来攻。但高字营利用黄山的地利,小石湾炮堤上七座没有被江阴人拆迁到城内的红夷大炮,以及包头鱼战船在江岸上的火力支援,打退了清兵一次次进攻。
坚持了一日之后,滞留在小石湾以及对岸的乡民终于被撤走大部。但仍有近万的妇孺老少不肯离开,他们已怀着死志随着高字营坚守在小石湾,任高旭如何劝勉都无济于事。这次迁移到崇明的江阴乡民将近五万人,这对本是形势复杂的崇明岛来说将是极大的冲击。虽然有高老头和沈廷扬的安置周旋,但是不过是几日功夫,高旭就收到了数十起江阴乡民在崇明岛上被挟持抢劫的消息,特别是那个号称监国的义阳王,对每个上岛的江阴乡民征收极重的赋税,江阴人逃难时携带的积蓄几乎被洗劫一空。
收到这样的消息,高旭也不奇怪。对江阴乡民的自保不能完全寄托在高老头以及沈廷扬身上,他高旭费尽心力从江阴营救出的难民不能刚出虎口又入狼窝。高字营在港口灯塔与刘良佐的初战中伤亡过半,只是在剃令下,江阴又是热血之地,兵源根本无虑。,高字营虽然在小石湾与清兵战斗数场,伤亡不轻,但人数却是不降反增。监于迁居到崇明的江阴乡民的安全,高旭决定把高字营一分为二,让何常领三千人马驻扎到崇明岛,护卫乡民。在高旭的计划中,崇明岛的控制权必须要抓在自己手中,只是此时自己的力量还小,而且时机不对,与那些流亡到崇明的南明水师残军内哄,不过是便宜了满清而已。
高旭转头望着立在一旁神色怅然若失地望着江阴城的何常,道:“何大哥,你这次领三千人马去崇明,有我父亲以及沈大人的关照,想必没有多大问题。现在我们初来驾到,立足未稳,如有纠纷,小事可忍,但大事却绝不可忍。我们江阴人面对清兵况且面不改色,视死如归,何况义阳王那龟缩在孤岛上的几千残兵。”
何常瘦削的脸孔上冷峻地点点头。在黄田港的死战之中,何常的脚夫营组成的血肉长城保卫了港口数万乡民的安全。这个昔日被人瞧不起的脚夫,如今已让乡人们肃然起敬。“江阴之盾”,以这个外号打不死的蟑螂已被乡民冠上这个新的绰号。让何常去崇明,高旭是经过深思熟虑的。何常的性子严谨,他从不占别人的便宜,也容不得别人冒犯自己的尊严,抱着的是人不犯我,我不犯人的处世宗旨。而徐玉扬生性豪迈,不拘小节,既然是性情中人,自然爱恨分明,要是他去了崇明,说不定搞得翻天覆地。如果说何常擅守,可谓“江阴之盾”,那徐玉扬擅攻,就是“江阴之矛”。
何常深深地望了望山峦下的江阴城,然后向高旭行了一礼,转身而去。
走了几步,何常突然回头,对高旭道:“我们会回来的,对不?”
高旭深深在吸了一口气,然后道:“我们,从不曾离开。”
望着何常及他的三千高字营消失在长江的尽头,一直立在高旭身旁的小芸娘道:“自古英雄出草莽。这个何常敢拼敢杀,坚韧不屈,是个英雄人物。”
站在小石湾之巅,高旭默默地俯视着江水东逝而去,望着最狭处的江岸,三百年后,这里将有一座雄伟的长江大桥连通南北。在高旭的记忆之中,当时到江阴旅游的时候不过事隔一年,往事虽然历历在目,但一切却是物人两非,恍如梦境一般。
高旭没有接小芸娘的话,只是望着江水深思。隔了一会儿,只听她又吟道:“海角天高月满山,新亭清泪洒斓斑。春风吹断兴亡梦,潮落潮生小石湾。”
“春风吹断兴亡梦,潮落潮生小石湾。”这诗句入情入景,顿时让高旭心底升起一番慷慨,不由重复了一句,看了小芸娘一眼。
小芸娘又道:“这是宋代诗人魏宝先的诗云。多少王朝的兴亡梦在这小石湾上演和破灭。这里是东晋名将祖逖曾率二千之众北伐的;这里是抗金名将韩世忠、岳飞移师屯守江防的重地;这里也是元末朱元璋督师江阴,大破张士诚兵于巫子门的要处。每当南北划江而治时,这个小石湾便是前沿之地。每当侮入侵之际,这里也是御敌于国门的要津。明崇祯八年,为抗击倭寇入侵,明廷就在江阴黄山的大、小石湾等处等处构筑炮堤,配置红夷大炮十一座,使得‘倭寇来犯,诸炮位交相轰击,片帆不能飞渡。’小石湾,潮起潮落,兴之始兮,亡之终兮。”
高旭听罢,对这个孙芸的才情和见识不由侧目而视。她生于将门之家,自小熟读史书,历经磨砺,沦落风尘也不忘驱除鞑虏之志。但是,她志存高远,却好大喜功,身为女儿,敢作敢为,却不知凡事欲则不达。
小芸娘又道:“高大哥,我知你避其锋芒,要在崇明岛养精蓄锐。但江阴历来为兵家重地。素有“江海门户”、“锁航要塞”之称。就算你在崇明建起纵横驰骋的水师,但清兵只要在小石湾多筑炮堤,便可封锁长江门户,正如当年倭寇一般片帆不能飞渡。如果失去江阴,就被清军扼住了进军京口的咽喉,就不能与长江上游反清复明的义兵呼应。所以,江阴绝不能失。”
高旭对于小芸娘异想天开的固执不由无语,道:“江阴不失?刘良佐十万人马兵临城下,这江阴怎么能不失?就算是刘良佐十万人马是纸糊的,但满清贝勒博洛帐下仍有十万满蒙铁骑,从苏州打到杭州,所向披靡,明军望风而降。到时博洛回师江阴,裹挟降军数十万,再用数百门红夷大炮架在城下日夜轰炸,你拿什么守这个江阴孤城?”
小芸娘道:“你知道那晚在黄田港说过什么话么?”
高旭道:“我说什么话?”
小芸娘道:“凡事有可能。要是放在三年前,谁会知道鞑子会凭着区区十万铁骑集卷了大明天下。如果那时说起今日形势,人人皆会说绝无可能。但这已是事实。至于刘良佐十万绿营,博洛的十万满蒙铁骑,数起来也不过二十余万。想当年,张士诚在高邮城面对元朝丞相脱脱的百万大军,最后还不是反败为胜?如今鞑子下剃令,江南民心可用,江阴犹如一面旗帜,只要这面旗帜屹立不倒,那江南士民一鼓作气的反抗,就不会再而衰三而竭。所以,高大哥,在这风起云涌之时,守住江阴,说是守住了头可断绝不可剃的宣誓,就是守住了我们汉人的希望。你老说只有活着,就有希望。但你要让人活下去,就得让人看到希望。而江阴就是希望。高大哥,一城不守,何以守天下。江阴一失,江南皆失,天下皆失,那时,我们汉人的血性将会消失殆尽。”
望着小芸娘渐渐变得有点歇斯底里的激昂,多次对清兵取得的胜利让她对自己的能力高估得离谱,以为只要在他高旭在,这江阴就无失之虑。高旭缓缓地道:“你说的,我都了解。但江阴是孤城,是绝地,清军势大,我高旭又不能撒豆成兵,如何守得了江阴城?再说,但无论以经验还是威望来说,主持守城最好的人选是阎应元阎典吏。现在我们撤走了大批乡民去崇明,竭尽全力地在这小石湾给江阴城以声援,接下去就是要协助江阴城清除内应,再把阎典吏护送入江阴城,让他登上这个江阴名垂青史的舞台。”
只有以阎应元之能,才能在清兵数十万的重围攻击之下,孤城死守八十一天,留下史上最让人热血沸腾的历史名言:八十日带效忠,表太祖十七朝人物;十万人同心死义,留大明三百里江山!高旭也时常扪心自问,如果换作是他,能不能把这个江阴孤城守上八十一天?结论是不可能。就算可能守住,但最后人城皆失,又有什么意义?
小芸娘高声道:“为什么是他?为什么不是你高旭?你老是把这江阴的守城之责推给那个阎应元,他不过是个不入流的典吏而已。你高旭奇袭三官殿,舍桥之战中尽歼卞之虎的老虎营,又在黄田港背水一战中与刘良佐也斗得旗鼓相当,如今驻兵小石湾,那刘良佐也久攻无果,奈你不得。另外又有营援数万江阴乡民之恩,以及崇明高氏和沈氏的助力,要论能力和威望,你高旭怎么会输过那个阎应元?高旭,你是我孙芸一捧而醒的再非吴下的阿蒙,你是我孙芸十八年来第一次寄以厚望的男子。我孙芸十年前没与爷爷一同死在高阳城,这十年里我在秦淮河忍气吞声,为的是完成爷爷的遗愿,等的就是一个像你这样的一个能驱除鞑虏的真男子。高旭,我要你成为顶天立地的英雄,我不要你与其他人一样躲在崇明岛上苟且偷安。如果要战,我孙芸陪着你;如果要死,我孙芸也陪着你!”
高旭皱着眉看着这个情绪有点失控的小芸娘,这两日来她安静得反常,这时却是爆了。对于阎应元的低估,高旭也理解小芸娘。毕竟阎应元主持的江阴之战还没成为事实。在这个时候,连史可法史阁部坐拥八十万军民也守不住扬州,何况以阎应元这个微未下吏。高旭道:“有降将军,无降典吏。相信我,江阴需要的是阎典吏,不是我高旭……”
小芸娘哼了一声,脸上皆是失望之色,最后一咬牙,一字一字地道:“江阴已没得选择了。”
高旭听罢先是一愣,随后脸色倏地白,一把扯住小芸娘的手臂,冷声道:“薛大哥已两日不见了。你说,他在哪里?他在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