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爸爸的生日是十月八号。九月底的一天,我对爸爸说,今年的生日我要好好给你庆祝庆祝,以前我没钱,现在有钱了,我要带你和来顺出去旅游,在你最喜欢的地方给你过生日。我爸爸想了想,说,好啊,那几天正好来顺放假,咱们一家三口就一起出去,去上海和杭州吧,我还没去过那些大城市呢。我说,那些地方有什么好的?人挤人,光景没看见光看见人了,还不如去新疆、蒙古,或者西藏呢,那些地方多好?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人到了那种地方,心胸开阔,什么烦恼也没有。我爸说,别胡说八道了,看了光景就没有烦恼了?当时把烦恼忘了,过后一样,该怎么烦恼还怎么烦恼。我觉得人老了可真有点儿不可理喻,说着这么高兴的事情,他非要谈那些没有意思的话题。我开玩笑说,老爷子真不知足,以前为孩子操劳,现在孩子不用你操劳了,你倒烦恼起来了,是不是闲出毛病来了?我爸爸想都没想,直接说,我儿子要是结婚了,我就没有烦恼了。我知道他是什么意思,这话他说过好几次了,老是催我去跟刘梅去登记。我不是没想过这件事情,可是我对这个没有一点儿兴致,我不想那么早就结婚,一结婚就等于葬送了自己的前程,干什么也放不开手脚。
趁吃饭我爸爸喝酒高兴的时候,我敷衍他说,我想等两年真正挣了大钱再结婚,起码让人家刘梅过上阔太太的日子,这样才对得起人家嘛。我爸爸好象没听见我说什么,吱吱地喝着酒说,国庆节快要到了,你们就在国庆节期间把记登了吧,过完了节,咱们旅游回来,我给你们挑个好日子举行婚礼,这样还利索,争取明年这个时候让我抱上小孙子。听了这话,我的脑袋都大了,连忙敬他酒,我爸爸不喝,只是笑。我草草地扒拉了两口饭,想去找王东诉苦,刚出门就与刘梅撞了个满怀。
刘梅已经把我家当成了自己的家,甚至把我当成了她的孩子,一见我要出门,幽幽地瞥我一眼,整整我的衣服让我早点儿回来,就进屋收拾桌子去了。我走出家门,站在胡同的黑影里,听着我家传出的碗盘叮当声怔了好久。那种感觉很复杂,淡淡的惆怅里还有一丝宁静与安逸。我打消了去找人诉苦的念头,我有什么苦可诉?刘梅有什么不好?起码她是纯洁的,她的没被人摸过,她的……总之,她的历史是清白的。我没有嫌弃她的理由,我算个什么东西?
那天下午,我从吴胖子的饭店出来,编个理由让王东和天顺先走了,自己就贴着墙根拐上了去蒯斌饭店的路。蒯斌正跟几个朋友在一个房间里喝酒聊天,我阴沉着脸把他喊了出来。本来我想直接质问他为什么早就知道杨波在吴胖子那里“坐台”,一直不告诉我?甚至想好了要揍他两拳解解气。一见蒯斌的面儿,我竟然打消了这个念头。我没有理由质问蒯斌,人家又不是我的亲兄弟,即便是我的亲兄弟,他有什么办法去阻止杨波的所为呢?他不告诉我,那是因为他不想让我伤心。
蒯斌可能从我的表情上看出来我为什么来找他,连个铺垫都没有,直接问:“你去找过杨波了?”
我点了点头。蒯斌沉默了一会儿,拍拍我的肩膀说:“把她忘了吧,这种女人不值得你去想。”
呆呆地站了一会儿,我竟然想不起来自己为什么来找蒯斌了,转身想走,蒯斌伸出胳膊挡住了我:“你等等。”说着进了他睡觉的那屋,从里面拿了一沓照片,面无表情的递给了我,“这是你嫂子从杨波包里搜出来的,你自己看看。”我挪到灯光下,一张一张地翻检起来,里面全是杨波,她的身边换着不同的男人,有老的有年轻的,甚至还有一个焦碳似的黑人。从她的穿着上看,这些照片全是在她离开我以后照的,照片里的她,看不出一丝忧虑的样子,依然那么青春,那么无忧无虑。
我把照片还给蒯斌,轻轻一笑:“蒯哥,玩鹰的让鸟儿啄了眼啊,呵。”
蒯斌说:“也不全怪她,事儿赶上了……你们俩不合适,你降不住她的,她也不像你想得那么单纯。”
我苦笑道:“邓大爷说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实践证明,跟她搞‘江湖义气’行不通。”
蒯斌把我拖到黑影里,大发感慨:“在监狱的时候,你对我提起过她,我以为你们俩早晚能够走到一起。后来我见到了她,印象不错,漂亮,也懂事儿,可是那性子……唉,不说了。她好象受了什么刺激,一点小事儿就使性子。她躲开你之后来找过我,哭了,哭得很伤心,说她没有家也没有亲人,没人管她。我让她去找你,好好跟你相处。可是她不,她说,她这辈子不想依靠任何人,她要自己养活自己。让我不要告诉你她的想法和她的行踪。那阵子我忙,也不愿意搀和这事儿……大宽,你太看重什么初恋了。知道吗?人都有软肋,过于看重的东西就是你的软肋,被捅到软肋的时候,你会很难受,畏缩、发怒、失去理智,甚至一蹶不振,现在你需要的是马上忘记她,不让她再伤害到你。我知道你会来找我的,在这件事情上我也有不对的地方,我应该早些提醒你的,可是你了解我,我不喜欢在背后挑事儿,尤其是男女关系方面的。”
“你说这么多我一下子听不明白……反正吴胖子我不准备让他好过了。”
“这个我不管,我只知道吴胖子是个商人,商人是惟利是图的,这样的买卖他应该做。”
“你别管了,我的脑子不好受,得找个人平衡一下。”
“也好,别委屈了自己,”蒯斌叹口气道,“古语说得好啊,婊子无情,戏子无义,这话真他妈对。”
我听得晕晕乎乎的,脑海里的杨波跟现在的她根本对不上号,她们像是完全不相干的两个人。
有些犯困,刚要告别蒯斌回家睡觉,大哥大就响了,是大光的,问我在哪里?
跟蒯斌打了一声招呼,我边走边对大光说:“我要回家。明天你去医院,老钱不是醒过来了吗?你赶在警察找他之前抽个空告诉他,不许他跟警察提我的名字,该怎么说随他的便。如果他胆敢提张宽两个字,保证他出不了医院就得再上手术台,再上了手术台他就下不来了。这些话你会说,我就不详细跟你交代了。明天你必须把事儿给我干漂亮了,想尽一切办法。”
站在门口打车的时候,我看见一个女人站在对面淡淡的月光下。杨波?定睛一看,我再次失望……女人身边梧桐树的叶子一片一片映在她的身上,风一吹,影子乱晃。灯光璀璨的的街道上行人稀少,坐在出租车里的我感觉眼前是一片废墟。
“前面堵车了。”车驶进下街的时候,司机停下了。
“怎么回事儿?”我打开车门跳了下来。
前方不远处,一辆红色的捷达轿车横卧在马路上。几个行人站在路边,抻长脖子在看一个光着上身的人撒野。那个人的手里拎着一块石头,不停地往那辆车的玻璃上砸,喀嚓喀嚓的响声响彻夜空,如同一个个干巴巴的闷雷。几个同样光着膀子的小混混趾高气扬地站在一旁助阵,犹如一帮刚洗劫了村庄又顺带了几个村姑的山贼。我随着看热闹的人流走过去,好嘛,烂木头!烂木头闷头砸了一阵,好象有点儿累,将石头丢进驾驶室,扑扑地拍着双手,手上的尘土在灯光下像一团黄色的烟雾。他从烟雾里闪出来,冲围观的人群大声咋呼:“看什么看?再看让你们买票!妈的,一个个闲得蛋疼了是不是?”
“木头!”我忍不住叫了他一声。
“谁?这么狂?”烂木头像一只吃了酒的螃蟹,扎煞着胳膊向我走过来,貌似就要跟我拼命。
“又跟谁上火了这是?”我迎着他走了过去,妈的,不好好给我跑车,在这里耍什么威风?
“呦!宽哥,”烂木头有些尴尬,匆忙把搭在肩上的t恤套上了脖子,“你怎么来了?小事儿,不值得你来。”
这小子以为我是来帮他打架的吧?我打消了揍他一拳的念头,索性装糊涂:“没事儿就好,早点儿回去歇着吧。”
烂木头瞥我一眼,站在灯影下,挨个口袋拍:“烟呢?烟呢?我的烟呢?”
我把自己的烟拍在他的手上,随口问道:“这又是跟谁闹的?”
“没谁,给钢子办事儿呢,”烂木头给自己点上烟,左右瞪了看热闹的人群一眼,“还看什么?再看还能把我看成你爹?都给我滚!”拉着我往旁边走了几步,“宽哥别笑话啊,我这也是没有办法,谁让咱以前是他的大哥呢?宽哥你不知道,以前我混社会的时候,跟钢子一起在我们那一带混过,关系那是相当铁的,后来远了。钢子前一阵子跟一个外地同行闹事儿,我碰上了,就带着几个小兄弟去帮他处理了一下。钢子挺佩服我的,这几天就想把我拉到他那边去帮他维持生意呢。我能去?我去了,咱们客运这边怎么办?离不开呢。这不,人家钢子也没忘了我,出事儿了照样招呼我一声。那什么,其实我也不白给他出力,他给钱呢。尽管给得不多,可是大小我也能得个仨瓜俩枣的……我年纪不小了,想早一天成个家呀。这辆车以前是钢子的,当初卖这车的时候里面有些‘罗烂’帐,钢子让我帮他找这辆车的车主,我就答应他了。也巧了,刚才我正领着几个弟兄在这儿吃饭呢,这辆车竟然停在我的眼皮子底下!你说我能不表现一把吗?嘿嘿,宽哥见笑了。”
这个小子罗嗦了这么一大通,我听不明白他到底想要表达一个什么意思,不想听了,抬脚要走。一个小混混横过来,下巴翘得像一根勃起的,愣愣地打量着我。我一阵烦躁,推开他就走,小混混似乎感到伤了自尊,一个箭步冲到我的面前:“膘子,耍什么横啊你?”话还没说利索,整个人就被烂木头踢飞了。小混混像个被割断了脖子的鸡,在地下扑棱两下就不动弹了。烂木头还要上去踹他,我拉住了他:“别打了,小孩子不懂事儿,长大了就好了。”烂木头顿了顿,走过去蹲在满脸委屈的小混混的头顶上,狠狠地啐了一口:“我呸!就这素质还出来玩儿呀?你他妈的不知道这位大哥是谁吗?说出来吓死你,张宽!我烂木头现在的大哥!连钢子都得让他三分呢。”我往后走了两步,回头对烂木头说:“你走吧,以后我再找你。”烂木头看出了我的不快,摊摊手说:“行,宽哥让我干什么我就干什么。哎,那什么,我不会开车,堵你的路了,司机不在,宽哥帮忙把车移开吧?”我走到车前,打开车门将车往旁边移了移,下车拍了拍烂木头的肩膀:“木头,跟着谁就是跟着谁,懂吗?”烂木头站在当地傻愣了半天,等我走远了,他才似的喊了一声:“宽哥,兄弟不傻,谁是老大我门儿清!”
下车跟出租车司机结帐的时候,我竟然看见了淑芬。她带着一个打扮成狐狸模样的小姐在路边打车。
我喊了一声:“张飞他妹妹,这儿有个空车呐!”
淑芬看见了我,犹豫一下,跑过来,撒娇似的搡了我一把,一摸脸:“宽哥,我是不是很丑?”
我说:“你的丑跟你的脸没有关系。”摔一下车门走了。(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