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宽吗?”竟然是可智的声音,“来顺开学了,我把他送去学校了,是跟老爷子一起去的,哈哈……”
“别笑啊赵哥,怎么还麻烦你去送来顺?他不用人送的。”我放下心来,这也值得你忙着找我?
“我去看老人,顺便送送来顺,刚开学嘛,”可智还在笑,“老爷子跟我絮叨了一路,哈,兴奋得像个新郎官。”
“兴奋什么?因为来顺开学?”我实在是想不出来我爸爸有什么可兴奋的。
“不是啊,他给你找了个对象,”可智大声嚷嚷,“人民教师啊,来顺的班主任,恭喜大宽啦!”
我不由得皱紧了眉头,唉,又来了。前几天,来顺学校的一个姓刘的秃顶老师去我家家访,跟我爸爸两个人在我爸爸那屋窃窃私语了好长时间。刘老师出来以后,冲我笑眯眯的点头,然后问我生意做得怎么样,还夸我是个有为青年,响应国家号召先富了起来。当时我不知道他是什么意思,跟他开玩笑说,没富呢大叔,一个卖鱼的能富到哪里去?他说,就是你们这样肯吃,苦脑子又活络的人才能富起来呢,说了,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通过你们这一检验,党的富民政策还真就体现出来了,你看看,车都置办上了。从他的话里我听出来了,他可能对我有什么想法,就没怎么搭理他。刘老师一走,我爸爸就把我喊到了他那屋,我爸爸说,刘老师的女儿从师范学校毕业了,分在他们学校教英语,很不错的一个姑娘,就是胖了点儿,平常话也不多,很本分很要求上进的。我明白了,这俩老人是在给我做媒呢。心里想着杨波,我哪能答应这事儿?我就敷衍我爸爸,我说我都二十好几的人了,还没混成个国务院总理,着急找对象干什么?事业为重啊。
后来,我爸又跟我提起过这事儿,旁敲侧击地想知道我在外面有没有中意的人。我告诉他,你别费那心思了,现在我还不想操心这事儿,再说,我就是想找对象了,也用不着你们操心啊,国家都号召自由恋爱呢,我得自己去找,你们这么办跟旧社会包办婚姻有什么两样?说小了你们这是插手子女的婚姻,说大了你们这是犯法啊,干涉婚姻自由啊。我爸爸不说话了,他似乎觉得我说的有些道理,可是脸上的表情还是讪讪的,不甘心的样子。我就给他分析,我说刘老师那天为什么说那么多废话?什么先富起来,什么车都置办上了,这分明是看好了我的钱嘛,这样的丈人我能要吗?我爸上火了,一拍桌子说,人家刘老师不是那样的人,他三十多年的老党员觉悟就那么低?反正刘梅这闺女不错,你再好好想想。气哼哼地走了。
“哦,我知道了,”我对可智说,“别听他的啊赵哥,他那是让儿媳妇给想晕了。”
“那也应该啊,再说那个女的还真不错,最近还当了来顺的班主任,老爷子把照片都给我看了,真漂亮啊……”
“那个女的是不是叫刘梅?她长什么样?”我突然就有点儿好奇。
“对,是叫什么梅,圆脸蛋,单凤眼,大辫子,戴个酒壶底眼镜,一看就知道是把过日子的好手。”
“别拿我开心了,”我听出来了,他这是在拿我开心呢,“好了赵哥,你忙你的去,这事儿我自己有数。”
“宽哥,别挂电话啊,”是驴四儿的声音,“金爷又发疯了,到处找你,要让你主持公道。”
“又怎么了?”我想笑,好啊,这小子快要成没头苍蝇了。
“挨打了,他揪着魏三让魏三给他把门头上的屎擦干净了,被魏三劈了一铁锨。”
“谁给他抹的屎?”这事儿有些好笑,我忍不住咳嗽了两声。
“不知道啊,反正人家魏三不承认,说他血口喷人。”
“金龙呢?让他接个电话。”我决定安慰他一番,这时候安慰他,他会拿我当亲爹待的。
“又去派出所了,他让我告诉你,回来以后在市场等他,他有话要对你说。”
“好,我下午就回去,你们都给我好好卖货,别搀和这些破事儿。”
“对了,斜眼儿哥回来了,他说中午要请你吃饭,你中午回来吧?”
兰斜眼回来了,那就证明钱他已经拿到手了,年前我就把专门给他开的那个帐户给他了。
我想了想,对驴四儿说:“你让斜眼儿在那里等着我,我尽量早点儿赶回去。”
驴四儿很能罗嗦,又开始喋喋不休:“呵,眼儿哥发了,大哥大都置上了,小分头倍儿亮……”
我挂了电话,转身就走,小卖部窗口支出来的挡板把我的鼻子碰得直发酸。
回屋刚躺下想要梳理梳理思路,门就被推开了,郑奎拿着两个砖头般的大哥大,摆弄得吱吱响,我推他一把,让他别出声。郑奎把大哥大一抛一抛地玩:“咱这通讯设备赶上港台匪帮了都。”我问郑奎是从哪里弄的这两个玩意儿?郑奎把大哥大往炕上一丢,闷声道:“你睡得像个死猪,我回了一趟市场,正好碰上兰斜眼……嗯,财神爷操小鬼,咱玩的就是现钱!”
这样也好,没有白出力的……沉默了一阵,郑奎突然拉了我一把:“对了,赶紧走,王东他妈去世了。”
我一下子呆住了,脑子仿佛被一把刷子扫空了:“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情?”
郑奎推着我就走:“刚才兰斜眼告诉我的,老人家正准备火化呢。”
我和郑奎去了火葬场,王东家里的人都在那里。王东跪在他妈的身旁,哭得一塌糊涂,我过去拉他的时候,他似乎不认识我了,搂着我的脖子喊他对不起他妈,要跟着他妈走,去天堂伺候他妈,把我的胳膊揪得生疼,像是用一把钳子在拧我。我忍着,我知道他的心里难受。郑奎把他硬拽开了。我掀了掀王东他妈盖在脸上的黄表纸,老人家可真安详啊,跟活着的时候没有什么两样,我似乎听到她在喊我,她说,大宽,我走了,你们小哥儿俩好好交往着,我在天上看着你们小哥儿俩呢。我看不下去了,扭头就走。我想起了王东他妈活着时候的一些事情,他妈尽管有些唠叨,可那是个很慈祥的老人。每次我去王东家,她总是要留我吃饭,她做得一手好菜,有时候还给我包饺子吃。吃饭的时候她经常看看我再看看她儿子,滋溜滋溜地呷一杯自酿的葡萄酒。高兴了还给我们唱上两句豫剧,刘大哥讲话理太偏,谁说女子不如男……有时候王东也接着他妈的曲调唱,男子打仗到边关,女子纺织在家园。想起这些,我浑身发麻,头发都竖起来了,想哭,可是哭不出来。
在外面站了一会儿,忽然就想起了我妈……我站不住了,回去给老太太磕了一个头,转身就走。天阴得厉害,我觉得自己是行走在漆黑的夜里,什么也看不见,摇摇晃晃,深一脚浅一脚,一步步像是踩在云彩上,有一种一不留神就掉进深渊的感觉。我自责,是我带着王东出来混的,刚接触社会,我就带着他四处惹祸……坐上车的时候,我的眼泪终于掉下来了,连同鼻涕滚烫滚烫地往嘴巴里钻。郑奎想来安慰我,我将一把鼻涕抹了他个满脸,让他看上去也像刚刚哭完的样子。(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