卸下铐子,走在去看守所的路上,唐向东摸着我的肩膀,意味深长地说:“不要有什么思想包袱,要相信政府,相信法律,通过一段时间的反省,你会变成一个好人的。所谓一沙一世界,一鸟一天堂,无论将来你是什么身份,要记住这也是一种生活。不要自暴自弃,要振作起来,几年以后回到社会,你照样可以做一个堂堂正正的人。关于你哥这方面你也不要担心,洪武没死,你哥不会判得很多,你们哥儿俩还会聚到一起的……去了看守所好好考虑你的问题,我还会提审你的。”
跟看守所的管理员交接完毕,唐向东按了按我的肩膀,叹口气说:“不要在里面惹事儿,这里不同于外面,你要像水一样,倒进杯子就是杯子的样子,倒进瓶子就是瓶子的样子,明白我的意思吗?”我说不出话来,脑子乱得像一锅粥。唐向东走了,看一眼他的背影,我才发觉,天黑了,天上有麻袋孔那么密的星星。鼻孔里飘过一阵马廊般的味道,感觉怪怪的。
刚才给我登记的管理员扫我一眼,迈步出了值班室:“跟我来。”
踉踉跄跄地跟在他的后面,我忐忑着问:“管理员,我得在这里呆上几天?”
管理员闷声道:“八天以后不批捕,你就可以回家了,如果批捕,那就不一定了。”
我搞不明白他说的意思,茫然道:“我这不是已经被逮捕了吗?”
管理员说:“这是刑事拘留,逮捕与否那得检察院说了算。你家里有人吗?有的话我通知他们明天给你送铺盖来。”
我实在是不想让我爸爸和我妈伤心了,撒谎道:“我哥哥也进来了,听说他押在‘一看’,我家里没人了。看守所不能帮我解决铺盖问题吗?”管理员回了一下头:“哦,这样啊。那好,今天晚上先这么凑合着,明天我给你领一套被褥。记着啊,判决以后不能带走,这是公共财务。”我连说“知道”,感觉看守所也不是那么可怕,人道主义精神也存在于这里。
跟在管理员后面穿过一个幽深如隧道的走廊,我来到了一个看上去像是一排排巨大的鸟笼子似的过道。
没靠近这个过道的时候,里面有嗡嗡嘤嘤的说话声,一靠近,这些声音一下子就没了。
我听见旁边一个“笼子”里有人在压着嗓子喊:“所长来了所长来了,带了一个‘新犯儿’。”
管理员用手里拿的一盘巨大的钥匙摔了一下门:“都给我老实!”一转身,走到对面的一个铁灰色的大门前站下了。随着两下开锁的哗啦声,大门敞开了。我的眼一晕,里面是白花花的一片人。也许是灯光太暗的缘故,我分不清楚那些白光是他们的脑袋发出来的还是他们光着的身子发出来的。管理员把我往门里一推,说声“好好呆着”,转身走了,铁门发出一声巨大的“咣”,让我的脑子刹时一片空白。我挺起胸脯,努力使自己看上去强壮一些,我知道,这里面关着的是一帮野兽。
“膘子,卖什么果木的?”一个奶里奶气的声音从我的旁边响起。
“抢劫。”我知道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好几年前我就听林志扬对我说过这里面的行话,所以我不打怵。
“抢谁了?”那个声音靠近了我,我看清楚了,这是一个跟家冠年纪差不多的小瘦子。
“抢洪武了。”本来我不想回答,感觉自己跟一个孩子谈这么正式的话很掉价,可是我弄不清楚这里面的“行情”,不敢随便使性子,只得怏怏地回了一句。“洪武?”瘦子咧开嘴笑了,“妈的脑积水,皇上你也敢抢?不想留着腚眼儿攒粪了?”颠颠地凑到对面靠墙躺着的一个满身都是刺青的大个子身边,怪声怪气地说,“老大,咱们号儿来了个大内高手,抢皇上的。”
大个子懒懒地坐了起来,歪着脑袋看我:“你抢了洪武?”
我猜想这个人应该就是传说中的号老大,哈一下腰回答:“是。”
大个子冲我伸出一根手指,轻轻勾了勾:“过来。”
看他的态度,这个人好象认识洪武,他似乎要对我采取什么行动,我迟迟没敢动弹。
“老大喊你过去你听不见?耳朵是不是瞎?”瘦子箭一般扎过来,当胸给了我一拳,疼得直甩手,“哎哟,哎哟……我操你妈的,练过铁布衫是不是?”跳过来又要出拳。“别动他,”大个子按着旁边一个胖子的肩膀站了起来,“臭虫,不摸潮水的时候不要装逼,我说过很多次了,”伸个懒腰,慢慢扭动了几下脖子,脖子发出一阵嘎巴嘎巴的声音,“朋友,你好象来过这里?哦,哦哦,这话我不该问的。臭虫,你不是怀疑他练过铁布衫吗?你过去摸摸他的头,摸那里,你的手不会疼。”
被称做臭虫的瘦子应声刚要上来摸我的脑袋,身子立刻横着出去了,呱唧一声砸在墙面上,随即蜷成了刺猬。
大个子提膝,亮相,一下一下地掸着没穿鞋的脚面子:“妈的,这儿有你‘慌慌’的份儿吗?”
胖子有点儿趁火打劫地附和道:“就是就是,摸人脑袋得有实力,他这级别也就能摸摸人家小女孩的裤裆。”
大个子一扭脖子,就势起脚,胖子一趔趄,一个狗抢屎栽到了臭虫的旁边。
随着两个人唱戏般的哎哟声,旁边的几个人不怀好意地笑了起来。
大个子保持那个出脚的动作,脑袋慢悠悠地转向了我:“你下街的?”
我这才看清楚他的长相,大脸盘子泥板似的,还真平面几何,跟元谋猿人有得一拼。
“我下街的。”我木着脑子回答。
“张毅认识吗?”大个子的问话很模糊,我听不出他的准确用意。
“认识,他是我哥哥。”我豁出去了,管你什么意思呢,大不了一拼,不信看守所还让打死人的。
“他刚走,上个月从这个号子走的,去了‘一看’。”大个子看我一眼,口气很舒缓。
“大哥哪儿的?”这话刚出口,我就后悔了,感觉自己不应该问这么傻的问题。
果然,那个叫臭虫的小孩儿忽地蹿了过来,举着绿豆似的拳头顶着我的鼻子,连声嚷:“膘子你脑子连电了是不是?还敢问老大是哪里的?也不看看自己够不够这个级别!说出来吓死你!老大在外面的时候除了好事不会做,什么坏事儿都干过!打架、伤害、放火、爆炸,踢过寡妇门,挖过绝户坟,奸过尸,杀过人,水帘洞里还尿过尿……”我瞥一眼大个子,见他垂着眼皮不说话,用手隔了臭虫已经蹭到我鼻子尖的拳头一下,臭虫猛地往后一跳,呼啦亮了个操驴的姿势,“怎么,哥们儿不服是吧?不服给你刮刮鳞!”颠个步,一拧身子想要给我来个刮面脚,谁知镐把似的一条干巴腿刚撩起来,就被大个子一把抓在半空,甩抹布一般扔回了他刚才躺过的地方,脑袋撞在墙面上,身子呱唧一声砸在胖子撅起来的大屁股上,哼的一声盘了起来。胖子好象早有准备,翻起身,一个质量极高的眼炮跟上去,臭虫的一只眼立马见紫,成了独眼小熊猫。
“妈的,这种人来疯窝里横的主儿,不能给他一点儿阳光。”大个子甩一下手,一摸我的肩膀,“我跟一哥是‘老铁’,别笑话。我叫齐天顺,南市的,叫我顺子好了。这个小混蛋是刚从别的号儿转过来的,不是看在蝴蝶的份儿上,我连腚眼儿都给他缝上。跟我装亲近人呢……也怪蝴蝶多事儿,就这么个连自己的亲爹是谁都弄不明白的主儿,楞让我照顾他呢。”
原来这个齐天顺竟然跟我哥是哥们儿,我刚才还悬空着的心一下子放了下来:“顺哥幸会。”
齐天顺摇了摇手:“别这么称呼,我听你哥说了,咱俩同岁,以后喊我名字好了。”
我说:“天顺,我刚来,什么也不知道,你多担待着点儿。”
天顺笑了笑:“没什么,刚来都这样。你的案子我多少知道点儿,你同案王东就在隔壁。”
一听王东的名字,我的心情一下子坏起来,刚刚舒展开的眉头又皱紧了:“你跟他见过面儿?”天顺嗯了一声:“见过,放茅的时候在厕所那边见过,很漂亮的一个兄弟,”天顺翘一下大拇指,就势一横旁边几个支着脑袋往这边看的秃脑壳,“都给我趴回窝里去!妈了个逼的,全他妈人来疯。想看热闹是不?没戏,这是一哥他亲弟弟!”他似乎很健谈,拧一把鼻子,拉我坐到他的铺位,说得眉飞色舞,“大宽,一哥可真是条汉子!我还没来的时候就听金高对我提起过他,金高去过你们那儿,在你们家门口接触过一哥……呵,这我就不说了。金高尽管嘴硬,可是心里还是拿一哥当好汉看。后来我们这帮人全进来了,大概你能听说过我们的事儿,就是跟蝴蝶一起砍了一个混子那事儿。一开始我们都判了,蝴蝶两年半,我和金高他们都判了一年。这不,开春的时候监狱里搞了个检举揭发运动吗?我们就都被人给检举了,又发了回来。蝴蝶本来留在这里干‘劳动号’(在看守所服刑),被自己的一个伙计给‘造’了一把,闹了个抢劫,就在隔壁呢,跟王东一个号儿。蝴蝶是我们的大哥,他跟我说过,王东是个不错的兄弟,可能跟你有什么误会,等你来了,他要亲自跟你解释……哎,不对啊,刚才我说的是一哥,这怎么又提起王东来了?操,坐牢把我的脑子给坐乱了。一哥可真牛啊,他在这里的时候没有不佩服的……”
“我哥是因为什么被发到‘一看’的?听说‘一看’押的全是重案犯。”我接过话题说。
“我也不清楚,”天顺嘬了一下嘴唇,“因为你也要来了?不对……也许是因为他在这里太‘作’了。”
“金高也回来了?在咱们这个看守所?”想起林志扬和金高的那场争斗,我心怀忐忑地问。
“也在这里,我没见着他,不知道他在哪个号子,”天顺翻一下眼皮,突然说,“林志扬走了,判了十五年。”
“什么罪名?”我估计林志扬应该判了,没想到会判得这么重,不就是杀了个犯嘛。
“听说是俩罪名,一个过失杀人,一个伤害……伤害是因为他砍了金高,”天顺的脸色有些难看,瞥我一眼道,“我知道你跟林志扬的关系不错,你们还是亲戚。妈的,这事儿跟你没有关系,跟一哥也没有关系。当初金高是跟着大有去跟一哥讲和的,谁知道后来能出那档子事儿?也怪金高太狂了,兔子惹急了还咬人呢。在这里的时候我们没碰上林志扬,蝴蝶也不让我们管这事儿,他说这事儿有他。林志扬这是想‘作死’了,他那级别,撑死就是一只家雀落在鹰架子上,以为自己是只老鹰呢。等着吧,蝴蝶一旦在劳改队碰上他,不死也得给他去层皮。大宽,我说这些没别的意思,你别想多了。”
我说:“我没想多,说穿了,这次我进来,也是因为扬扬……”心一堵,后面的话说不下去了。
天顺皱一下眉头,嘿嘿一笑:“这可就是你的不对了,合着你做了事情,还带后悔的?”
我没有那个意思,只是心里不痛快,摇摇头笑道:“你想多了。”
天顺横一下脖子,一脸便秘的表情:“我没想多……到了这个地方我才知道,以前做过的事情太他妈欠抽。”
臭虫在那边早就坐起来了,驴那样硬着脖颈往我们这边踅摸,一只眼睛肿得像一千瓦的大灯泡。
胖子见我在冲臭虫笑,献殷勤似的一拧臭虫的耳朵:“你娘的,还不赶紧过去喊大哥?”
臭虫打个激灵,刚反应过来似的往这边爬两步,蓦地停下了,他似乎还想保持一点尊严,艰难困苦地呲一下牙,在喉咙里轻吭一声,嘟嘟囔囔地说:“那边两个人呢,谁是大哥?你让我过去喊哪个呀。”屎一般团坐在那里,翻着亮闪闪的肿眼泡往我们这边看,目光散淡,说不清他看的是谁,也说不清目光里的明确含义,我在这样的目光里感到自己在模糊着。(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