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让家冠他们都回家,一个人在胡同口站了一会儿,低着头往家走。家冠在后面喊我,我回了一下头:“你怎么还不回家?”家冠说:“我刚想回家,忽然想起一个事儿来,过来跟你说说。”见我不吭声,家冠凑过来,神秘兮兮地说,“扎卡出来了。”我一怔:“什么意思?难道他也进去过?”家冠说:“我也是刚刚才知道的。他进去好几个月了,什么原因不清楚……反正昨天他放回来了,我在街上看见他了。我上去揍他,他说别打了,我在里面把所有的事情都交代了,你们老大挨的那一石头是我砸的,我交代过了。他妈的,原来那一石头是他打的,还真想象不到呢。我说,那时候一哥还不认识你,你凭什么砸他?他说,他早就知道一哥控制着这帮炒栗子的,想给他来个下马威……宽哥,咱们得理解他啊,将就他那德行,什么是下马威?就是砸黑石头啊,哈,操他老娘的。我就揪着他去见一哥。老混蛋很机灵,一蹲身子蹿了,抓都抓不着。”
我有些不太相信,这怎么可能?盯着家冠的眼睛,说:“他跑哪里去了?”
家冠摊了摊手:“我哪儿知道?老家伙贼精,到处都有窝点。”
扎卡委琐的影子在我的眼前乱晃,我皱着眉头想了想,这事儿也有可能,他那样的人什么事情干不出来?我咬了咬牙,一拍家冠的肩膀:“你给我留心着点儿,一旦发现他就给我把他控制起来,我要好好加工加工他。这事儿我哥知道不?”家冠说,知道,我跟一哥汇报过了,一哥直笑,说,这事儿就这么着了,别再翻动起来了,让人笑话。
“宽哥,我想去收拾钢子,那天他太狂妄了,拿枪顶我的头……我不敢跟一哥说,我怕一哥不让我去。我的意思是,将来一哥知道了这事儿,你跟他解释,就说你同意这么干。”我推了他的脑袋一把:“别添乱了。”家冠把脸涨得通红:“能出什么乱子?那天我又不是不在场……钢子被一哥放那一枪,吓得跟个‘膘子’似的,连出来都不敢。”
“我知道。可是你不是张毅,你是你。”
“我怎么了?我也有枪。”
“枪在不同的人手里有不同的效果,懂吗?”
“不懂!”家冠的脸色有些发黄,“我不像一哥,我要真的开枪打断他的腿!”
“在开枪之前你必须先把自己的退路想好了,你爹娘养你这么大不容易。”
“我有把握控制他。”
“钢子不同于扎卡,”我不理他,继续说自己的,“一旦惹急了他,他是不会轻易放过你的。告诉你啊家冠,别仗着自己有点儿小魄力就忘乎所以,真正在这一带混的,还没人拿你当回事儿呢。”“我懂啊宽哥,我这不是正想让他们拿我当回事儿吗?”家冠硬硬地挺了一下脖子,“我不先拿一个比较猛的人试刀,什么时候能让别人重视?我不敢直接去砸‘挺’洪武,可是我从钢子开始砸,这总没错吧?等我砸沉了钢子,然后再顺着这条路往上砸,最后砸到洪武那里,再最后……”忽然打住,眼睛里射出一股阴冷的光,“最终砸‘挺’凤三、周天明、庄子杰、孙朝阳,我要当港上的老大!下街这个兔子不拉屎的地方不是我王家冠应该‘窝’的地方,”见我看他的眼神有些吃惊,连忙呲了呲牙,“宽哥你别这样看着我,我不过是先给嘴过过年……嘿嘿,我知道你想说什么,我不会忘本的,是一哥关照我在这条路上混的,一哥永远是我的大哥。”
我的心有一种冷飕飕的感觉,觉得这个小子的想法有些可怕,他怎么会这样想呢?外面的世界不是一把枪,几个兄弟就可以闯的……我伸手捏了捏他的腮帮子,轻声说:“我不想多说了。记住我的话,先不要去动钢子。”家冠闪开我的手,把身子倚到墙面上,扫我一眼,嘿嘿笑了:“二哥,我明白了,在这个问题上你肯定有你自己的打算。那我就听你的,可是我一定不会放过他……那天他弄得我很没面子。想要让我手下的兄弟感觉跟着我值,就必须把这个面子争回来。二哥,不说这事儿了……最近我闲得难受,老想找个人砸着玩儿,你把芥菜头这事儿交给我行不?我去灭了这个膘子。”
“你怎么知道我想去管这事儿?”我笑了笑,“老实在家呆着吧,小孩子不要管大人的事情。”
“我小?”家冠直勾勾地盯着我,“你在我这么大的时候就已经开始跟外面的那帮孙子干上了。”
“我是我,你是你,”我想不出再劝他的理由,胡乱一笑,“别跟我犟嘴啊,我烦。”
“不犟了,”家冠低下头,用脚尖钻脚下的雪块,“二哥,对自己看上的女人要上紧,不然……”
“滚蛋!”我转身就走。
家冠在我的身后嘟囔,我听不清楚他在说些什么,感觉耳根有些发热。是啊,我确实应该出手保护杨波,尽管她不是我的什么人,可是我应该保护她,我是个男人。回到家,我妈正盘坐在炕上拆一件毛衣,见我进来,把毛衣往我的手里一塞:“帮我撑着。”我撑着毛衣,对她说:“刚才我看见我哥了,他不好意思回来见你,怕你唠叨林宝宝的事儿。”我妈说:“不是我的儿子就永远不要回来。”叹口气,幽幽地说,“他真是鬼迷心窍了,林家的那个破……那个闺女有什么好?小小年纪就生了孩子。这是遗传她妈呢,当初她妈就生了个没有爹的……”我妈忽然不说了,脸朝向窗外,慢腾腾地缠着毛线。
我知道我妈想说什么,这事儿全下街人都知道。林宝宝跟林志扬不是一个亲爹。那年月生活困难,下街豆腐房里的一个瘸腿汉子经常去林宝宝家送豆腐渣。林宝宝她妈很会过日子,把豆腐渣里搀上野菜和麸子,做成饭团或者稀饭,把一家人的生活调剂得汤汤水水。林宝宝的爸爸犯痨病的那些年,家里的体力活儿没人干,瘸腿汉子就隔三差五地去他们家干活儿,去了从不空手,不是豆腐渣就是豆腐,冬天的时候还整担整担地往他家挑煤饼子。忽然有一年,林妈妈生下了一个长相丑陋的男孩子,跟他们家谁都不像,惟独像那个做豆腐的。后来,做豆腐的不见了,大人们说,他犯了盗窃罪,被抓去了监狱,最后留在那里了。那些年林宝宝他爸爸没少跟他妈吵,后来就不吵了,他爸爸说,我验过血了,扬扬是俺亲儿。
“大宽,东东又在门口喊你。”我正沉浸在这些往事中,我妈伸腿蹬了蹬我。
“他找我商量个事儿,”我胡乱应付道,“我们想做点儿小买卖。”
“你还是应该好好上你的班,”我妈接过了我手里的毛衣,“我总担心政策会变,做买卖不长远。”
“要相信党,要相信政府,”我钻出了门外,“面包会有的,一切都会有的,瓦西里同志。”
王东看我的眼神有些异样:“宽哥,你猜谁来了?”不用猜我也知道,金龙来了!我一把拽开他,箭步跨出了街门。金龙缩着肩膀蔽在门边,两眼无神地望着灰蒙蒙的天。我站在门口没吭声,直直地盯着他。金龙似乎知道我站在他的旁边,不看我,声音哽咽地念叨:“我算个什么东西啊,我他妈算个什么东西啊……”王东悄悄走过来,关紧街门,拽了我一把:“咱们误会他了。”金龙猛地把头转向了我,眼泪在眼眶里一晃,扑簌簌流了下来:“宽哥,我不是东西,我彻底废了……”
“别这样,”我走过去抱了他一把,“有什么事情就跟我说。”
“宽哥……”金龙抱紧我,不让我松开,戴着大棉帽子的脑袋直蹭我的脸。
“先让他‘拿情’,”王东绷着面皮拉开了我,“妈的,跟俩娘们儿似的。来,我先跟你说。”
王东拉我走到街门的另一边,嗓音低沉地说:“我去了洪武饭店那边,刚站下,钢子就出来了,他看见了我。我没躲,直接走了出来。起初他想跟我‘毛楞’,一犹豫,上来跟我握手,问我是不是来找金龙的?我说是。他说,武哥跟金龙发生了点儿误会,现在好了,毕竟人家是亲戚,姐夫小舅子嘛。然后问我找他有什么事情?我说,我们俩以前关系不错,这么多天没见着他了,怪想念的,听说他在武哥这里,过来看看他在不在。钢子就让我进饭店说话。我估计他们不敢对我怎么样,就跟着他进去了。刚在大厅坐下,洪武就出来了,什么话也没说,冲跟在后面的金龙一勾手,然后指了指门口。钢子就送我们出来了。等车的时候,钢子对我说,其实咱们都是打杂的,犯不着为一些搬不上台面的事情把自己弄得难看。我知道这小子不敢得罪咱们,就跟他打了几句哈哈……你知道钢子是个什么底子吗?整个一个‘二唬头’(假混子)!反正我没听说他还打过一次猛一点儿的架,也就是依仗着自己的体格壮,长相凶,再在胳膊上刺两只蝎虎……前年被街里一个叫李俊海的混子把他妹妹绑架了,吓得这小子都给人家下跪了,幸亏蝴蝶挺讲道理的,让李俊海把他妹妹放了。操,那整个是一个膘子。对了,说到这里我还想起一件事情来……你知道金高是哪里人?也是武胜街的!不过人家已经走出去了,混街里了……”
“我不想听这些,”我摇摇手不让他说了,“然后你就带着金龙回来了?”
“对,”王东说,“在车上,金龙把他的委屈告诉我了。”
“怎么说的?”
“你还是让金龙自己说吧。”
“我来说,”金龙挤回眼泪,凑过来说,“王东去找我,我一看他的表情就知道你们误会我了……那天半夜我从你那里去鸿福的饭店,我想最后‘滚’他几个钱就远走高飞,谁知道刚走到饭店门口就被钢子他们给‘捂’在那儿了。我连枪都没来得及拔就被他们架上了车。到了洪武那儿,我已经被他们给折腾得站都站不住了……洪武不让他们打我,给我酒喝,让我说我都跟一哥说了些什么,我不说,他就让钢子……”揪下帽子,一扒拉右边耳朵旁的头发,“你看见少了什么吗?钢子割了我的耳朵!洪武说,想要活命就好好交代,不然我死,我姐姐也死……我没有办法就把前面的事情告诉了他。钢子带我去医院接耳朵,接上了,可是没几天又烂下来了……”干嚎两声,重新戴上了帽子,“那些天,我就跟蹲了监狱似的,被他们押在洪武的家里,门都没出过一次……我姐姐住在楼上,我住在楼下,连面都见不着。后来我才知道,洪武在外面放烟幕弹,说要抓我,其实我一直都在他的眼皮子底下……前天他把我从家里带出来,故意让我在他的饭店里露面,目的是什么我也不知道。刚才他让我带着钢子他们去抓棍子,抓了以后把棍子好一顿修理。就在这时候,王东来了……就这样。”
我给他整理了一下帽子,使劲咽了一口唾沫:“你分析他让你出来是什么目的?”
金龙的眼珠子在眼眶里面骨碌了几下,茫然地摇了摇头:“我不知道。”
王东凑过来戳了金龙的胸口一下:“他那是养不起你了,一个大活人,又能吃又能喝的。”
金龙表情痛苦地咧了咧满是暴皮的嘴唇:“别开玩笑了。”
我隐约觉得这里面肯定有文章,也许洪武放他出来是想让大家都看看跟他斗的下场,更大的可能是想让他继续跟我们混在一起,然后随时抓他回去了解我们这边的动向。我沉默了一会儿,开口说:“你还是去你的兄弟那边躲着吧,有什么事情我再跟你联系。”金龙闭着眼睛,大口地喘气,最后回光返照似的慢慢睁开了眼:“宽哥,洪武欺负我欺负到头了,这口气我咽不下去!我不管他下一步想要在我的身上干点儿什么,我一定要让他受到报应。说实话,我不敢去杀了他,我也没有能力杀他,可是我可以让他过得不是那么自在……那几天我想去报案,我了解他的一些犯法的事情,可是我拿不定主意,我怕到时候连自己也牵扯进去。刚才我想,他有的是钱,咱们为什么不去弄他的钱?这样,他难受,咱们有钱花了……”
“你是不是知道了些什么?”我警觉地瞥了王东一眼。
“宽哥你什么脑子?”金龙一推我,“他什么也没告诉我,是你忘记了咱们以前商量过的事情。”
“我跟你商量过这事儿?”我尴尬地一笑。
“装吧你就,”金龙吸进了搭拉到嘴唇上的鼻涕,“再装我什么也不说了。”
“哈,不装了,你说,”我笑了笑,“最好别罗嗦,我容易忘事儿。”
金龙接过王东递给他的烟,猛吸两口,伸出手按住了我的肩膀:“宽哥,也许我有做贼的天分!这几天我就没闲着观察洪武的情况……当然是钱这方面的。他的家里不存钱,钱全在饭店里……”看我一眼,怏怏地把手移开了,“好,我不罗嗦了。是这样,饭店的二楼有一间办公室,他没事儿的时候老呆在里面。里面有一只保险柜,钥匙就在他的身上。周五的身上也有一把,周五打从被我抢了那一次,就很少回家了,一般就睡在那里。我想这样,我继续回洪武那边,装做草鸡了,要给他当小弟,让他放松警惕……宽哥你别笑,这是真的,洪武很瞧不起我,他以为我没有什么脑子,我稍微一装,他就麻痹了。然后呢,我就好好观察一下周五的动向,争取跟他成为哥们儿,最后咱们兄弟三个……嘿嘿,宽哥你明白了吧?”
我看了看打了吗啡针一般兴奋的王东,一笑:“哥们儿,他不会是在做梦吧?”
王东怪叫一声:“这叫做梦?胡说八道!这叫运筹帷……那什么呀!干,就这么干!”
我收回目光,定定地瞅着墙头上的一株枯草,那株枯草被风摔打着,倔强地挣扎。(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