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老妇人这一声的断喝,大哭的声音少了一大半,本来么,嬴师隰生性小气,国家穷,还能大方吗?这些内人怎么会对这样的君上忠心?他们真正的担心,是秦国历来的人殉制度。虽然嬴师隰下令废了这条法令,但一朝天子一朝法令,谁知道嬴渠梁等这些身后人会不会让他们给殉葬呢?
嬴渠梁犹自悲痛着,白苍苍的老内侍轻轻走进,扶住嬴渠梁低声道:“太子节哀,大事要紧。”
“黑伯……”嬴渠梁就着老人而起,他的目光转向了同样泪水不断的嬴虔。
“大哥……”“二弟……”兄弟两人一点隔膜也没有的抱在了一起,放声痛哭。
伤情稍退,嬴渠梁冷静思索,虽则兄弟二人在最后时刻都见到了公父,且兄长嬴虔先见,但嬴虔见公父时公父尚在;嬴虔走后,自己独对公父时公父却骤然逝去,无疑对自己不利。
况且——公父只是口诏申明,尚未给自己留下书写遗诏就猝然去了。若有人借机难,非但自己有弑君之嫌,而且难者可以宣布公父的口诏是编造。
此刻的关键人物是嬴虔,只有他可以力排众议。
嬴虔无事,则国中无事。嬴虔有事,则内乱必生。
大哥嬴虔究竟会如何?嬴渠梁竟然一下子拿不准了。
虽说嬴渠梁素来与嬴虔兄弟情谊甚笃,但想到嬴虔此刻一念实系国家安危,便不禁闪过一丝警觉——公父为何要大哥立下血誓?莫非真有蛛丝马迹被公父察觉了?
嬴渠梁脊梁骨悚然凉,果真如此,局面将如何收拾?
忽然荧玉站了起来,她的脸上掠起了一丝厉色,伸手把冠戴在了头上,又抽出了自己的剑。嬴虔道:“小妹……你……”
荧玉还剑入鞘,这是一口上好的铁剑,入鞘时,出了一声龙吟也似的清响。
“公父去了,理当有一颗人头献祭!”荧玉狠狠的说。
按照秦国的习俗,如果亲人死了,要看是怎么死的,如果是仇杀,那是一定要报仇的。
报完了仇后,拿着仇人的头放在死者的坟前祭祀。不然,死者是不会安心的。
嬴师隰是在战场上给敌人射伤了的,现在死了,算在魏国的身上,很正常。
但问题在于,现在战斗已经结束,秦军虽胜,但并没有多少战俘,纵然是有,也全都杀了,哪里还能留到今天!
嬴虔与嬴渠梁两兄弟怔怔的看着小妹,荧玉连身上的衣服也不换,将剑合上了,立时就出去了。很快,就听到了马鸣声,她……竟然是骑着马走了。
“小妹这是……”嬴虔说着,看向嬴渠梁。
嬴渠梁一直盯着哥哥,这回儿也是醒悟了过来,不由一惊,道:“坏了!”
“怎么了?”嬴虔不解的问。
嬴渠梁一下子跳了起来:“小妹……小妹……”他几乎是气极败坏了叫道:“小妹这是要去杀那公叔痤呀……”
嬴虔本欲起身,却是顿住,脸上转了几下,道:“鸟,那不过是一个老头子,杀了就杀了,公父的坟前可不正缺一个么,找不齐大量的魏军,拿一个丞相代替也好!”
嬴渠梁微微一怔,看向嬴虔,但嬴虔故作不知,可却也不敢再见二弟的眼睛了。
独孤夫人一顿龙头杖道:“好!有这么一颗人头,老身也可以安心了……”
嬴渠梁不敢冲着独孤夫人反对,只能对着嬴虔道:“大哥,娘不知道,你怎么也不知道,那公叔痤是能杀的么?”说着话,就要往外赶!万一出了事,让公叔痤真给杀了,那可是哭都哭不出来。可这时,独孤夫人道:“怎么就杀不得了?”
因为是夫人言,所以嬴渠梁不敢不回,他忍着气,从外收回脚步,一脸的悲怆,道:“母后……你知道……你知道……我大秦……还有多少可战之兵吗?”他说到这里,回望向大哥嬴虔,道:“大哥,对此,你最有言权,你来说。”
嬴虔心里知道,但如何说得出口?
见大哥不说,嬴渠梁道:“目前,我大秦可战之步军……四万。可用之骑兵……已经不到三万了!至于车军……哈哈……我大秦已经多久没有用上车兵了?公父哪一次作战,不是骑着马的,车子是能用就少用,可就算是这样,我大秦的车也不足四十辆了!满朝文武,有轺车者,不过甘龙一人!国府之中,金不足万,粮……更是见了底!现在是冬天,换句话说,到了春天,我大秦面临的局势,只会更坏,春耕要粮,夏也要粮,到了秋天才会有收获。如果在这个时候,魏国兵过来,我们用什么挡?七万老残的军队吗?”
独孤夫人只觉得自己的嗓子里出了浓烟,她艰难道:“不能……大召么?”
嬴渠梁和声细气道:“好,召令,上一次召令是什么时候?就是前不久,我们出了召令,离百姓散去没有十天,再令?纵是令,百姓们来了,我们拿什么做军粮?我们拿什么做武器?上次来的百姓有一半以上是带着农具当兵器的,还有更多是空着手来的,难道让他们拿着木棍子对敌?这且不说了,就说上次的征民,他们是什么人?大哥,你别说这你也没看见,不是老人就是小孩,老的过七十的都有,小的也不过十岁不到……”
“不要说了!”独孤夫人大叫了起来。
嬴渠梁在地上磕了个头:“娘……不是我要说……但是……秦国真的不能再打了……再打,就真的要亡国了……渠梁……不能做亡国之君啊……”
这句亡国之君的话,触动了嬴虔,他忽然意识到,自己在心里恨了半天,为的,只是一个扎的位子,大秦的局面不知不觉间,竟然已经到了这种地步。做为一个国家,哪怕是韩国,都可以拿出十万以上的军队,加上他的全军,一共二十万人,这是很正常的。
可是秦国,竟然弱到了连韩国也不如的地步!
这个君位,原来是这么扎人的!
“可是……国君的灵前……不能不有个交待……”独孤夫人一如方才的冷漠。
嬴渠梁断然道:“请母后放心,公父入灵之后,嬴渠梁当鰥居独处!不是不给公父祭灵,等秦国强大了,嬴渠梁亲领大军,以十万魏人之来祭公父!如不能做到,嬴渠梁将独身至死!死后不入嬴氏祖坟!为公父赔罪!”
独孤夫人张目结舌。就连嬴虔也惊呆了,他们都没有想到,一向沉默的嬴渠梁会下这么大的宏愿!如果说以十万魏人头来祭老秦公是虚言托辞,那么鰥居独处就是实打实的自虐自惩了。更何况,嬴渠梁还说了一个让他不能回头的话。死后不入嬴氏宗祠!不入葬祖坟。对于古人来说,这是最最重的誓言了!重到,让人不可能说的地步!没有人会想承受那样的后果。
“母后!!”嬴渠梁跪倒在了地上!独孤夫人看着儿子的戚容,心中忽然升起了一片的酸楚,她疲乏的挥挥手:“去吧……”
嬴渠梁霍然而起,转过身去,顿了一下,回头看了嬴虔一眼,然后出去。
嬴虔似是给打抽了一记嘴巴一样,他的眉头一皱,对独孤夫人道:“母后……”
“你也去!”独孤夫人缓缓道:“这里有我!”简短的四个字。
“这里有我。”这是一种多么大的担待?这种话,这种气魄,也就是这位独孤夫人了。
嬴虔为自己方才的行为感觉到惭愧,他也不多说,嬴虔就是这种人,当事情生后,他只会用行动说话,这也是他觉得自己能做到的东西。
出了门,嬴虔打听了一下情况,不由一惊。
原来,荧玉出时,带上了她的娘子军。
荧玉有一支娘子军,这是一支在老秦公的同意下建立起来的军队,实质上,这是一支类似于玩具的军队,在三国时,孙姬就建立了一支这样的军队,但那在她嫁给刘大耳朵之后就烟消云散了,也没人会拿这样一支军队当一回事。
秦国公给女儿也建立了一支军队,这是一支由荧玉自己操练的军队,由于嬴师隰是一个军旅专家,同时,他还是一位骑士君主,所以,他把自己会的全往女儿身上教。
荧玉是他最最疼爱的女儿,对于这个女儿,诚如嬴师隰所说,如果她是一个男孩,那么国君的位子是不会有别人的份的。但问题在于她就不是男人,荧玉是个女孩,哪怕她多么男孩子气也是一样,她是女孩。
所以嬴师隰不会把君位传给她。
可是,荧玉手上的的确确是有着一支经过她训练的军队。一支女军。
这支军队的人数很少,因为是玩具,所以只有五十人,在嬴师隰看来,这五十人怎么说也是够了,嬴师隰从来不指望这五十人能派上什么用场,可荧玉是真真切切的用她的每一点多余的时间来操练着的。在荧玉看来,这样的军队也算是一支军队了,至少不会比秦国内大多数的军队差,这也许是她的想当然,但更可能是事实。
带着这支女军,荧玉直扑骊山大营。
当她马不停蹄的赶到骊山军营时,天色已经暮黑。
在军营门口有两个人,他们正在和守门的将军说话,那位将军是子岸,他是由余的后裔,得赐嬴姓,因为由余本人虽有大才,可并不是一个上等种姓。可是由余的功劳是大大的,所以秦嬴氏要加以厚赏,这个厚不在于别的,就在于此了。在中世纪时,国王们也会给一些贫民的立功者赏赐一些已经没落了的贵族姓。
一来,是使这种姓不至于灭绝,另一个方面,可以省钱。
并且它还显得很风雅,不是么?
子岸阻挡了那两个人,从远看,荧玉觉得其中一人很眼熟。
在一阵“的的答答”的马蹄声中,荧玉的马队到齐了,从那大营的城上,可以看出,上面几支弓箭垂下,对着下面,显然,是怕荧玉等人要来惹事的。这也是子岸的命令,军营就是军营,不是可以容忍别人这样乱来的。
“我是秦国公主!!”叫完了这一嗓子,荧玉打马向前,身后的女兵们却是从马上跳了下来。至此,荧玉才真正的认出,原来那熟悉的人是雍城令守,老秦嬴氏部族的嬴山!
嬴山回身,在他的身边,立着另一个人,在他的身下,有一个小个子的男孩,由于这个男孩的瘦小,所以一开始,在远处的荧玉没有看出来。那是一个感觉斯文的男孩,但眼中闪着一种不屈的斗志。而这人身前的那个男子,一袭长长的袍子,白麻素服,浅纹绣花,一派的斯文儒雅,特别是他的个子高高的,但感觉竟是不出,如果不是荧玉从身高的对比上看,还真是不觉得。
可那个人的的确确是比嬴山高出了一个头,当两人隔得远时,也许看不出来,你甚至觉得他会矮,可当两个人站在一起的时候,你才会蓦然现,原来这个人是高出了羸山半个至一个头的。
斯文的相貌,却是有着狰狞的身体,他的身体均匀的一点也没有突显。
理性上,这是一个吸引女孩的男人,特别是对这个时代的女人来说。
可问题在于,荧玉公主并不是一个花痴,她对于这种花瓶似的男人一点好感也没有,所以她在第一时间无视。她是向嬴山说话的:“山哥。”这是一个招呼,也许,可以的话,荧玉会向他说自己父亲也就是秦国公已经死了的消息,但现在还另有重事。
“子岸!让我进去!”荧玉就是荧玉,说话直接又直白,在第一声的问侯语之后,第二句就直奔了主题。
但子岸是一个称职的将军:“公主,军营重地,子岸不能放你进去!”他连嬴山的面子都没给,怎么可以让荧玉进入,哪怕荧玉是秦国公最疼爱的女儿。
“我不闹事,让我杀了公叔痤,我立即就走!”女孩大声说着,真可谓是语出惊人。
子岸心中一惊,但话语一点也不松:“公主可有国君的手令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