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隆正吃着晚饭。这时他听见有人在敲打房门。现剩下他这一家人,其他村民早已全部搬走,而且没有任何人回来,谁会在外面呢?难道是那些洋鬼子?但是,他们会这么客气的敲门吗?
他放下碗。拿起放在身边的火枪,带着心中的疑惑慢慢走上前,心的将房门拉开一条缝,随即,几张熟悉的面孔出现在他眼前。“大积、大祯、玉海。”吴大隆看着他们,既惊讶又高兴,“你们怎么回来了?”
“进去再。”不管语气还是神色,吴大积都显得很紧张,其他两人也同样如此。意识到可能有什么不寻常的事情生,吴大隆立即打开房门让他们进来,接着心的探出头观察了一会儿四周的动静,然后关上房门走进屋内。
吴大积、吴大祯和吴玉海已经坐下了。在灯光映衬下,他们的神色显得更加紧张了,将自己心中的焦虑毫无保留的展示在吴大隆面前。他暗自诧异了几秒,然后问到:“出了什么事情,你们的脸色怎么这么难看?”
在这一刻,他还以为他们遇到了什么麻烦,但实际上,遇到麻烦的却是他自己——互相交换了几个眼色,吴大积回答到:“我们是来劝你立即搬出村子。大隆,你就要大祸临头了。”
“怎么?”
“洋鬼子要对付你。”
吴大隆大笑起来。“我早就知道会有这一天。”他将火枪放到大腿上,满不在乎的,“我已经准备好了。洋鬼子别想轻轻松松的把我赶走。”
这对前来报信地三个人几乎没什么意义。他们知道吴大隆对现在地形势缺乏了解。“事情没有你想的这么简单。大隆。洋鬼子不会自己动手,他们鼓动了好几百人,要把你从村子里赶出去。”
“什么!”消息是让人意外的。“大积,你刚才……洋鬼子准备做什么?”吴大隆有不相信自己地耳朵。他知道会有汉奸被洋鬼子收买,但几百人,这种事情可能吗?会有这么多人被收买吗?
吴大隆觉得这很荒谬。他不相信会有那么多人被收买……应当如此。
但吴大积、吴大祯和吴玉海带来的消息是千真万确的。收买几百名汉奸,这当然不具备实际操作性,吴大隆还不值得易水这样做。但鼓动几百名心中充满怨气的建筑工人围攻一些妨碍了他们谋生的家伙,不需要花费什么就可以做到这件事。
现在,谣言正在快蔓延,许多人都已听,那些阻碍了军营和码头建设工程的、至今仍然拒绝搬迁地村民,他们的目的只是为了获得更多好处,一些版本的谣言甚至给出了准确数字:一千两,以及两张回迁凭证——当然。与以往任何时候一样,随着谣言的传播,这个数字正在不断增加。
当然,数字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对自己的处境怨声载道的建筑工人很生气。他们决定采取行动。
“洋鬼子正在县城四处造谣,你拒绝搬出村子是为了索要更多赔偿金,很多人都相信了。现在已经有几百人聚集起来,他们明天就会过来。我们就是听到这个消息,才立即赶来给你报信。”
“洋鬼子真是太卑鄙了!”吴大隆既愤怒,同时也困惑:“可是……怎么会这样?为什么大家都相信谣言是真地?”这么多人,他们怎么会如此容易就相信了洋鬼子的谣言?他们本应该更信任自己人,而不是一群来自西洋的蛮夷,但现在情况却不是这样,他们就这么轻易的相信了,而且没有任何人找他求证事情地真实性。
吴大隆不明白这是因为什么。
马汉也不明白。“让我感到好奇的是,他们怎么会听信你地谎言,中校。”他饶有兴致的问到。只用了一天,局势似乎就已经彻底好转了,他想知道易水是如何做到这一的。
易水耸了耸肩。“谎言重复一千遍就成为真理。”
这是马汉第一次听到这句名言。“听起来似乎像是一种哲理。”他扬了扬眉毛,“但它让我有一种奇怪的感觉,有不那么舒服……这又是秦先生告诉你的?”
“是的。”
“哈,我对这位神奇的秦先生越来越有兴趣了,我从来没有听过像他这样的人。如果有机会,我一定要和他认真的谈一谈。”
“我会向他转告你的要求的,上校。”易水笑着。
“非常感谢,中校。”马汉了头,又把话题转回刚才的那个,“但我还是对你如何让那些工人听信你的谎言感到好奇。很显然,在如此短暂的时间内,你不可能把谎言重复一千遍。”
但易水根本不需要将谎言重复一千遍,因为他的目的不是制造一个真理,而是煽动一群心中充满怨气的工人,这当然比伪造真理更加简单。而且形势也为他提供了帮助,赔偿金和回迁凭证是真实的,回迁凭证交易也是许多人亲眼所见、或有所耳闻,最后,有那么一些人拒绝搬迁的目的也的确是期望得到更多赔偿金,当所有这些因素全部叠加在一起,谎言就变得很容易接受了。
“不是我服他们听信谎言,是他们自愿接受谎言。”易水叹息到,“民众总是既冲动又盲目,并且以为自己很正确。”
“的确。”
“而且还有一些人,出于自己的卑劣心理,也主动给了我们一帮助。”
人是复杂的,无论任何国家任何民族,始终存在那么一些贪得无厌、而且总认为其他人全都与自己一样、同时有着“自己得不到的东西别人也不能得到”心理的人。事实真相在这种人眼里并不重要,他们只受到自己地本能驱使。当雇佣兵告诉他们那些谎言时,他们地阴暗心理被触动了。于是也加入到鼓动其他人的行列中。
“这些人……人。”易水咬着嘴唇。接着笑了笑,“虽然我不喜欢他们,但他们确实让谎言变得更加真实可信
“也许我应该给他们一奖励。”马汉嘲弄似的到。人。他同样不喜欢这种人,不管他们给了他多少帮助。当然,他也不喜欢那些给他制造麻烦地人,但幸好他们很快就不再是问题了。“噢,太有趣了。”海军上校愉快的,“我很想知道那些拒绝搬迁的家伙正在考虑什么。他们的心情一定很复杂。”
也许——至少吴大隆的心情还算不上“很”复杂。他更多感到的是困惑,并一直试图想明白自己地问题:为什么洋鬼子的谣言可以欺骗那么多人。
但这是不合时宜的。
“你现在还想这些做什么?”尽管从他进来的时候起,焦虑一直写在吴大积的脸上,但现在他变得更加焦虑了,“大隆,你还是认真想想应该怎么办吧。”他劝到。“那些人明天就要过来了。”
“对。当务之急是想出对策。”吴大祯和吴玉海也赞同的着头。
吴大隆看着他们。“你们都希望我立刻搬走?”他知道他们的意思。情况完全变了,现在他要对付已不是洋鬼子。他可以无所顾忌的向洋鬼子开枪,虽然最后一定会死。但也算死得其所——但是现在,他还能开枪吗?不能。
吴大隆沮丧地现,他准备好的一切手段都已变得毫无用处。在目前这种情况下,面对数以百计前来找麻烦的乡民。他能做的只有在他们到来前搬走。
但是搬走,这正是洋鬼子希望看到地结果。是他们四处散布谣言的目地……就这么轻易的让洋鬼子取胜?至少在感情上,在他坚持了这么长时间以后,吴大隆不愿意看到这样一个可悲的结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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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你早就应该想到,事情最后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吴大积,“大隆,你一个人和洋鬼子斗,那是根本赢不了的。”
“难道这是我的错?”吴大隆突然爆出一阵愤怒,“事先我们是怎么约定的?大家一定要齐心协力把洋鬼子赶走。但你们又做了什么?因为洋鬼子给了一银子,就把我们的约定忘得干干净净。你们自己摸着良心,这究竟是谁做错了?”
但是,“有钱能使鬼推磨”,吴大隆,以及广州湾地区成百上千个村子里像他那样的人物显然忘记了、或一直没有注意的这句古老的格言。在马汉和易水起的、以三百万美元为后盾的猛烈银弹攻势面前,谁能指望那些只有在节日才能见到肉食的贫苦农民能像他们这样长期坚持呢?
“你很生气,这我们都知道。”吴大积耐心的劝解到,“但是,你也该知道我们和村子里的其他人为什么这么做。大家都太穷,都想过好生活,现在洋人拿了那么多银子出来,谁也不可能不动心……”
“一群见利忘义的可笑人。”吴大隆粗声粗气的嘲弄到。他感到自己被出卖了——就被生活,而不是别的什么东西。但这里只有三位朋友在直接承受他的愤怒。
“大隆……”吴大积张了张嘴,但什么也不出来。在这种时候,他和另外两人只剩下尴尬了。
但指责他们又有什么意义呢?吴大隆没有做错,但他们和其他村民也没有。这一切只是因为美国人表现得太好了,在秦朗和易水的引导下,他们巧妙的淡化和掩饰了自己的侵略身份,使用大量美元让绝大多数人接受自己,最后再通过谎言将所有反对推到大多数人的对立面。
美国人做得很好,而且到现在为止,他们还没有犯过错误:没有抢劫、没有杀人、没有……他们没有所有西方侵略军队的一切恶行,只是还带着所有西方人都有的高人一等的优越感,而且对中国人的习俗缺乏足够尊重。
但在广州湾的居民看来,他们已经做得很好了,甚至比官兵还好——官兵老爷们会随便打人和骂人,还会买东西不给钱,而美国兵总是加倍付款——尽管这并非他们的本意。人们很容易接受这样的一支友善的军队,并在某些时候将它看作“自己人”,尽管它是一支外国占领军。
没有人会反对自己人。
所以,吴大隆注定会失败,即使他所做的一切都很正确也是如此。因为他对抗的是一个他永远也无法对抗的敌人。
然而吴大隆也控制不了自己的愤怒——对自己、对三位好兄弟、对村子里的其他人、对所有听信谣言的乡民,以及更多的,对洋鬼子们。当无法避免的失败终于降临的时候,愤怒也同样无法避免。
他转过身去。他想紧紧抓住他的愤怒不放,像守卫财富一样守卫它。这是他拥有的所有东西了,他不愿意别人偷走它,就像其他被偷走的东西一样。但他已感觉到它正在溜走,被时间和理智一一软化了。
然后他失声痛哭起来。
“那么,”秦朗打了个手势,并换了一个更加舒适的坐姿,“吴大隆,这个人究竟怎么样了?究竟是主动离开,还是被你煽动起来的那些人赶走,或……死了?”
“你为什么关心他的结局?”易水扬了扬眉毛。
“是这样,既然你已经提到他,我认为可以将他作为广州湾地区所有像他那样的反抗的缩影,包括他们的结局。”秦朗漫不经心的耸了耸肩。
易水盯着他看了一会儿。“他是一个悲剧,其他反抗也是。”就是这样,他没有继续下去。过了一会儿,部分是感叹部分是好奇,他:“这是我们制造的结果。秦朗,你对它有什么看法?”
“我的看法?”秦朗向后倒进沙里,眯着眼睛想了几秒钟,然后笑起来,“还记得你的理想么,拯救中国。现在,你可以在那些村民中寻找自己的同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