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六章惊涛4
夕阳西沉,一轮红日染红了荆山下周军军营,淮河河面上光亮如镜,闪耀着刺目的金光。tsw
全军被狠狠地操练了一天,待那黑面魏军头一声令下,将士们暗松了一口气,拖着疲惫不堪的双腿各回各的营房。
魏军头面黑如炭,人称“魏黑脸”,至于真正的名字,没有几个人知道。他今年也才四十七岁,不过从军却足足有三十年了,放眼整个大周军中,尽管像他这样的武将着实不少,但魏军头还是感到些遗憾,因为他既曾是前朝开国皇帝刘知远的嫡系部下,又跟本朝皇帝陛下微时有过交情,如今他也不过是个守备将军,管辖着两千号人马,而那些资历比他低的人,甚至曾同帐为卒的,有的却成了持节藩帅或一方防御、刺史,这怎能不叫他有些遗憾?
他将营务交待给轮值的几位裨将,便出了军营,回荆山镇的家看看。他一心扑在训练部曲上面,已经有大半个月未回家和妻儿老小团聚了。
“敢问前面可是魏将军吗?”
路边有人高声问道。魏军头立马望去,见那人年纪大约四十,一副商人打扮,神情气质却是没有商贾的卑微,有种波澜不惊的镇定之态,操着一口汴梁口音。
“正是魏某,你为何拦我?”魏军头喝问道。
“在下姓朱,汴梁人氏,因在家排行老七,认识的我都呼我朱七。今日因有一个大富贵要送给将军,故而特意拦下将军。”那商人答道,不卑不亢,“此处并非说话地方,朱某已经在镇上酒家设下一宴,请将军移步一叙可好?”
魏军头心中惊讶,这些年身为临淮守备之一,有无数的商人想巴结自己,以便贩卖南北禁货或者逃避关税,但见此人神情模样,并非是有求于自己,反而有种高高在上的意味,大概定是有所仰仗,又暗想自己眼下无事,暂且随他去,听他如何说,再作计较。
“那就有劳朱七兄弟了。”魏军头点头道。
“请将军随我来!”朱七微一躬身,走在前头。
会面地点在镇上的一个酒肆,这家酒肆魏军头常来,是治下生意最好的一家,但今日除了店家却空无一人,原因是被朱姓商人包下了,就连餐具也全换成了银制的,这要是在汴梁并不算什么,但在这荆山镇,却是不得不让人刮目相看。
“将军觉得这酒如何?”朱七并不急于详说来意,而是先敬酒三盏。
“这酒绵甜香洌,回味悠长,难得一见。”魏军头赞道。
“将军是识货之人,不瞒将军,这酒并非我大周之酒,而是产自江南,据说是南朝皇家御用之酒呢。”朱七解释道。
“哦?”魏军头瞧朱七神情总有一副高深莫测之态,又无事献殷情,心中有些不悦,遂又开门见山道,“魏某是粗人,喜欢心直口快,不喜欢拐弯抹角,藏着掖着,倘苦朱兄弟有事要说,但请直言相告。”
朱七击掌赞道:“将军果然爽快!看来王相公没有看错你!”
“王相公?”魏军头讶道,“哪个王相公?”
“将军真是贵人多忘事,莫非忘了河东旧人?”朱七轻笑道。
魏军头吃了一惊,急道:“敢问尊上名讳可是王峻王相公?”
朱七并不答话,只是微微点头,算作肯定的答复。魏军头端直了身子,严肃地问道:
“空口无凭,可有凭证?”
“早就知道将军会有此问。”朱七从怀中掏出一封印有王峻印鉴的密信递给魏军头。
魏军头一看之下,一头雾水。原来王峻在密信中简叙了当年河东旧谊,另外对魏军头如今的官职发表了一些同情的看法,暗示有意要提拔他。
“不知朱兄弟此来何意?倘若是公事,请去我营中详谈。”魏军头问道。
“我此来当然是公事,但却是一件极机密之事,倘若走露了风声,就是王相公也担保不起。这其实是陛下密旨……”朱七压低声音,手指屋顶,没有说下去。
“陛下?”魏军头又是一惊。
“正是。魏将军怕是不知,陛下与王相公已经决定要南伐,已经秘密调集人马,诸事具备,就只差最后一步了。”朱七的声音变的更低,像是从喉咙中挤出来的。
“我大周既然要南下讨伐,却为何要派北海侯出使金陵呢?前些日子北海侯在我荆山军营中小住,夜陪伴着他,聆听教诲,谈起治军之道,北海侯的风范令魏某钦佩,枉魏某白活了半辈子。”魏军头道。
“将军说的是。北海侯去金陵,正是为了一探南朝虚实啊,知己知彼百战不殆,否则陛下为何点名要遣他这样的心腹大臣前去?如果真要为了求和,我朝随便派一位四五品的学士去便可。北海侯渡淮北返之时,便是我大军南下之时。”
魏军头恍然道:“原来如此!只是……我官小职微,未有耳闻,阁下奉王相之命来找魏某,不知是何意?那大富贵,又是何意?”
朱七嘿嘿一笑:“在下正要说到此处。”
“请朱兄弟明示!”魏军头急不可耐道。
“陛下已经密令徐州王帅积极准备,一旦君命已下,定会自徐州一线南掠。但徐州、海州一线只是佯攻,将军此处却是我大周真正剑锋所指,这也是北海侯南下取道贵处目的之所在,否则北海侯当日为何为舍近求远呢?”
魏军头狂饮了一盏,想起当日韩奕在荆山军营小住时,特别关心此地的军务与地形,又想到以韩奕的尊贵身份,怕是早得了陛下密旨,遂掩饰不住内心的激动道:
“养兵千日,用在一时,魏某等待此刻已经多时了!”
“将军豪气,王相果然没有看错河东旧人。”朱七再次击掌称赞,却道,“但将军莫不是以为,凭你部下两千人马,可以攻到涂山对岸吗?”
魏军头闻听之下,颇为泄气道:“守卫尚可,若是仅凭我这两千水军,恐怕难以力敌。难道朝廷不给我增兵吗?朝中大将如云,就是轮不到我话事,但让我做个先锋将,魏某却是当仁不让。”
“增兵当然会的,我虽未曾领过兵打过仗,也知以众击寡势同洪水的道理。将军稍安勿躁,朝廷需要将军另办一件密事,只要将军办成此事,便是大功一件,王相也好替你在陛下面前美言几句。依我看,凭将军的资历,做个两千人的守备,实在是太屈才了。”朱七轻笑道。
“请朱兄弟明示,魏某愿为朝廷粉身碎骨在所不辞!”魏军头指天发誓道。
“大军未动,粮草先行。这里说的是凡欲行大事,必先有妥当的准备,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否则后果难料。待他日,我大周欲举国南征,必是一战即下,否则不战也罢。但常言道,北人控马,南人操舟,将军久驻淮河沿岸,对此应是最有体会。朝廷最担心的便是南朝水军,故朝廷需要将军弄清楚淮河对岸唐军兵力布署,此事说来容易,却是难办的很,不知将军有何高见?”
“不瞒朱兄弟,魏某在此驻扎了几年,却从未搞清楚对岸到底有多少战般与兵力,只因对方防务甚严,无法轻易侦知,再加上敌军常常换防,兵力与战船到底多少,谁也说不清楚。”魏军头面露难色。
朱七看上去很是失望:“看来这也是陛下与王相强人所难,原以为魏将军会有办法侦知,却未料到此处。罢了、罢了,待我回去复命,此事揭过不提,再遣他人也罢。”
魏军头面色涨红,急道:“朱兄弟莫要如此小看魏某,魏某从军三十载,也粗识文墨,但从未认识一个‘怕’字,请朱兄弟回去复命,就说魏某将亲自带人前去敌营侦察。”
“好,就等将军这句话了。陛下与王相公终究没看错将军。”
“不知可有军令公文?”
“如果有的话,还用朱某在此多废口舌?将军有所不知,此事陛下不能公开,以免走露了风声,要知我朝劲敌有二,一是辽人,二是太原刘氏,要是被朝中其他大臣们知道,朝廷要举国南伐,大臣们定会说,一招不慎,便是三面受敌,国将不国大祸临头了,恐怕君命都出不了京城,就胎死腹中了。有王相公私信在此,难道将军还信不过王相公吗?”
魏军头道:“王相公是贵人,位高权重,自然是一言九鼎,胜过公文万言,在下一介武夫,哪敢质疑他的命令。”
“那就好。王相公说了,出身河东的武将们,打从军时起,跟着一个又一个异姓主子东征西讨的,能活下来的都不容易,他想趁着他在陛下面前还能说上话,力荐将军担当此任,让将军挣个好前程。将军莫要让王相公失望了,富贵险中求嘛!”
“不敢、不敢,请朱兄弟转告王相,魏某定会以死报恩。”魏军头深有同感。
“此事重大,魏将军不可视作儿戏了。”
“我以项上头颅担保!”
“此事机密,死生之大事,不足为他人知道。除了陛下与王相公,朝堂上也只有范、李、郑、魏四公知道,魏将军可有办法不走露消息?”
“待我回营,召集我的左右将佐,宣布王相的密令,让他们全都当面立下军令状,谁敢泄露半句,定让他脑袋搬家。”
“不,这绝对不行。人多嘴杂,知道的人越少越好,朱某之所以在这里与将军会面,防的就是你军中健儿们多嘴。”
“那我该当如何?”
“除了你及随你去探查的军士,不可向他人泄露半句,尤其是朝廷不日将大举南伐的计划。至多只能让相干的人知道,你仅仅是去侦刺敌情,切记、切记!这也是陛下及诸相公的谋划。”
“既是陛下旨意和相公们的意思,魏某只能肝脑涂地了。”
“好!祝将军早日高升!”
“谢您吉言,干杯!”
……
夜半时分,月色阑珊,河面上起了大风,浪涛惊拍着河岸,发出哗哗的响声。
魏军头着上半身,背上绑着一把战刀,悄悄地潜入河中,身后九位水中好手,一声不吭地跟在他后面。他们曾经不止一次地潜到对岸,只不过很少能靠近对方水寨。
“我已经四十七岁了,还能这样搏多少次?”魏军头这样想,“除了胆气,要想得到荣华富贵上,还要靠运气!”
看来,他今晚的运气不错。往日夜里,对岸水军巡查甚严,今日却悄无声息。魏军头的计划是在远离敌军水寨的地方上岸,然后沿岸潜行,寻一个有利的位置靠近敌寨观察,如果能抓住一个舌头,那就再好不过了。
魏军头猫着身子,悄然上了岸,小心地观望。惨淡的月色中,四野里无人,只有飒飒的风声吹倒野草的声响。
魏军头心头一喜,他不动声色地低声命令壮士们跟在自己身后,小心地溯河向前,一路上出奇地顺利,除了遇到一队巡兵外,他们没有遇到任何危险。
敌寨就在眼前,借着那里的灯火,魏军头可以看到他在河对岸所看不到的一切。
“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魏军头心头狂喜。
蓦的,一声暴喝就在身边响起:
“甚么人?”
紧接着,火光四起。野地里突然冒出了无数的军士,甲衣在火光中闪着亮光。
“不好,中伏了,快逃!”
魏军头心头大震,当即立断,转头便往河边奔去。
噗、噗!
箭矢在身后急射,有人惨叫着倒下。就在逃亡者以为摸到了河边时,河岸上突兀地出现了一堵由唐军组成的人墙,刀枪如林,在惨淡的月下散发着幽灵般地的光芒。
魏军头额头上冒着汗,他毫不犹豫地杀向了阻拦在自己面前的唐兵。
“不要让他跑了,抓活的,将军重重有赏!”唐兵将官们高声命令道。
魏军头狠狠地挥斩着战刀,对手迸发的鲜血让他感到快意,这成了他最后的稻草。这难道是天意如此?究竟是出了什么问题?
摸近敌寨是如此的容易,被敌军包围也是如此的容易。这难道是就是一个陷阱,等着自己直挺挺地跳将进去?
不!
一支箭矢狠狠地钉在他的后背上,那巨大的惯性让他直接摔倒在地,往河堤下滚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