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九章阑珊3
南园春半踏青时,风和闻马嘶。吞噬小说tsw
青梅如豆柳如眉,日长蝴蝶飞。
花露重,草烟低,人家帘幕垂。
秋千慵困解罗衣,画梁双燕栖。
长袖善舞的舞姬,如春天婀娜的杨柳,在众宾朋前展示着自己动人的舞姿和妖娆的腰肢,任何一次不经意的回眸,都会惹人爱怜。歌姬轻启朱唇,婉转着歌唱着冯延巳的这首《阮郎归》,呼唤着人们这正是大好时光。
满堂宾朋,或浅饮微酌,或低声品评着歌舞,或用折扇轻敲案几,随着丝竹之声轻声吟唱,沉浸在歌舞所营造的欢悦绮丽的气氛之中,似乎将方才那一番唇枪舌战抛到了一边。
劝君莫惜金缕衣,劝君惜取少年时。
花开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
据说这诗出自一位名叫杜秋娘之手,她恰好也是一位能歌善舞的金陵女子。人生苦短,如白朐过隙,稍纵即逝,爱情、自由、理想、健康包括金钱等等,一切都很可能离我们而去,与其将来老去之时怀念过去时光,不如趁早珍惜现在。所以,她规劝人们应该及时行乐,莫待一切成为虚空时,后悔莫及。
酒不醉人人自醉,纵是韩奕善饮,也经不起宋齐丘等人不住地劝酒,他只好谦虚一下,让自己保持着一丝清醒。半醉半醒之间,忽听帷幕之后一声清悦的琵琶声响起,令众人精神为之一振。
与韩奕有过一面一缘的秦淮名伎丽娘,也被好客的主人宋齐丘请来助兴。宾朋当中,懂得填词弄曲的不在少数,冯延巳等人兴致高涨,一边品着佳茗名茶,一边当场填词作曲,附庸风雅,命那丽娘演绎,极尽娇媚动人之态。
更有那一班穿花般的舞姬、侍女,个个明眸如水,眉似远山,绿鬓如春,在莺歌燕舞之中,更是金玉满堂,极尽奢华绮丽。一时间宾朋尽欢。
“敢问使者,北朝也有此太平胜景乎?”宋齐丘故意问韩奕道。
“我等粗人武夫,岂有见过此景?”韩奕承认道。中原士大夫们也有如此宴饮,但论排场与奢华,跟眼前相比,却是差的很远,更谈不上如此精美雅致。
宋齐丘微微一笑,将上半身半压在案几上,让自己更随意更舒服一些,睁着一双半醉迷离的双眼,似乎有感而发:
“其实这样也不错。甚么国仇家恨,甚么安邦定国,甚么快义恩仇,甚么修身齐家?今朝有酒今朝醉便是,哪里需要管那么多?人一旦踏上仕途,便身不由己。身为臣子,要是不为朝廷出谋划策,君王便要说的你的不是了,身为一方官员,要是不能在地方州郡有所建树,那百姓就要说你尸位素餐了。难、难、难!”
“或许是吧!”韩奕不能确定宋齐丘这又是卖什么关子,敷衍道。
“就说我江南吧,自杨吴时代就秉承睦邻友好之策,相对中原易姓,这五十年来可以说是太平无事,更有我朝君明臣贤,以仁治国,可谓是江南百姓之福了。只可惜,总有人想着自家功业,成天想着开疆扩土呢!”
韩奕不知道这宋齐丘说的是真心话,还是故意而为之,趁机顺水推舟:
“久闻贵上英明仁慈,而我朝陛下也有向善之心,韩某此来,正是有意与贵方修好,愿两朝永为兄弟之邦。”
韩奕说的冠冕堂皇,却连自己都无法说服。
“嘿嘿!”陈觉阴森一笑,放下杯盏,故意问道,“兄弟之邦嘛,就是不知谁兄,谁为弟?”
“听说中原皇帝都称辽主为父,而我朝与辽国却是不分贵贱,平等相处哩。”有人插话道,意思是金陵为汴梁叔父辈。韩奕循着声音望去,见是冯延鲁。
这冯延鲁长的倒是文质彬彬,自称胸有丘壑,满腹经纶,有经时济世之才,其实卸去了斯文,便只剩下了稻草。
“这是老皇历了,那石晋时的旧事,难道冯大人的消息滞后了许多年吗?”扈载当即反驳道。
其实不用扈载反驳,那冯延鲁是故意如此调侃的:“这么说,那就只能看谁立国久了。”
这更是废话!郭威一把年纪,也才穿一年半的龙袍,让郭威称李璟为兄,那更是不可能的事情。韩奕也并非非要在郭威与李璟之间分出个长幼来,这不是他关心的问题,也不是郭威关心的问题,所以他不想在这问题上多废口舌:
“这且休谈。两家求同存异!”
“愿闻其详!”齐王李景遂问道。
“回齐王殿下,韩某奉我朝陛下钦命而是来,是来寻求友好邦交的,而非来树敌的。倘若两朝君臣都不愿交兵,都有保境安民之心,那么韩某以为,两朝应共同向天下约定,世代永好,永不侵犯彼此!”
“不知这个存异,是指甚么?”李景遂问道,“譬如,我朝想派大臣前往长安,祭拜列祖,可否?”
南唐既然自称是大唐帝国的继承人,那么如今在“外国”境遇内的长安关中一带历代唐朝帝陵“祖坟”,就应该常去祭拜,尽管唐朝帝陵早就被掘了无数遍,成了一片瓦砾。
金陵早有大臣有此提议,但总是因为中原多故,金陵方面未能成行。换句话说,这也是自欺欺人罢了。
但不能不说,这在眼下是一个相当敏感的问题,韩奕万万没想到,李景遂会趁机提到这个要求。什么睦邻友好,那只是权宜之计,金陵方面都做了几十年一统天下的美梦,而汴梁方面也只是说说而已。相对来说,金陵方面更占着心理优势,因为太原刘崇和辽人至少目前仍是汴梁的心腹大患,如芒在背。
虽然心里纠结着,但韩奕还是飞快地给出了答案:“可!”
扈载不由得多看了韩奕一眼,满是诧异之色,却不知韩奕转眼就会忘掉李氏的要求。
“好!”李景遂心中大喜,举杯口称韩奕爵名,“本王敬北海侯一杯!”
“齐王客气了!”
韩奕喝下这杯酒,话锋一转道:
“这是我朝的诚意所在。不过,礼尚往来,小使听说贵朝常遣大臣泛海至辽东,与辽人约盟,王爷应当知道,辽人胡族是我中国心腹大敌,我朝以为,贵朝应立即与辽人断绝往来!”
“这个嘛……”李景遂双手捧杯,宽大的衣袖遮住了大半边脸,心里十分尴尬。宋齐丘在旁解释道:
“我朝与辽人相隔万里,并无仇恨,与他约好,也非是有意为难中原,那不过是互相贸易互通有无罢了,辽人喜我绸缎衣锦,我需北方珍货。有朋远来,乐而友之,使者莫要干涉我朝内政!”
“互相贸易?宋国老此话实在太轻巧了。韩某曾领兵击辽,从辽人手中截获一些猛火油,这些守城利器,好像正是贵朝从海外购得,然后转卖给辽人的。这难道不是助纣为虐吗?这且不表,就说慕容彦超吧,此乃我大周家贼,可贵朝却屡有暗助之意,不知宋国老对此有何看法?”
“使者是来问罪的?这便是北朝的修好之心?”
宋齐丘理屈,不由地变了脸色。这是金陵君臣最近大失脸面的地方,他们君臣总是以礼仪之邦之居,不料却被郭威抓住了把柄,偷鸡不成反蚀把米。
“非也,理不辩不明!”韩奕慨然道,“听闻贵朝新纳疆土之内,也有不服王化之人,倘若我朝暗中助他一臂之力,不知贵国朝廷会作何想?将心比心罢了!”
“使者的火气太过旺盛。”李弘冀勃然大怒,“听闻使者善战,号称良将,你不如先灭了辽人,再来金陵!在灭辽人之前,贵国还是先解决太原刘氏吧!”
哈哈!
厅堂中,响起了一阵讥笑声,讥笑汴梁方面的不自量力。在这金陵城内,没有人认为汴梁能解决来自北方的两大威胁,至少十年内不可能,当然更不会有人愿意帮汴梁减轻一点来自北方的威胁。
但是,在韩奕看来,恰恰相反。他始终认为,辽人虽然强大,但并非是不可战胜的,可怕是己方没有视死如归的勇气。
人无远虑,必有近忧。金陵本地人没有跟辽人交过手,从北方逃来的人让他们知道辽人曾经肆虐中原,铁骑如风,军力如何如何强大,嚣张不可一世。反过来说,这未免有些自卑和不求上进,将自身的长久安全寄托在别人身上,或满足于现状,不思进取。
“辽人不足为虑,幽、蓟十年可平!”韩奕轻描淡写地说道,好似在说一件与自己毫不相干的事情。
李弘冀冷笑:“哈哈,狂妄,这是我今年听到的最好的一个笑话!”
众人又配合地哄堂大笑起来。
面对群嘲群讽,韩奕的内心比任何时候都要清醒,他甚至有些窃喜,不怕对手强大,就怕对手太无知。
尽管还未见到李璟,但是韩奕认为自己已经掌握了他想知道的一切,南朝对他的基本态度是,谈友好可以,走过场也可以,但别想着更进一步。想到此处,韩奕已经想着要早点办完差事,尽快返回汴梁。至于能否达成南北友好的目的,本来就不是韩奕此行的目的。
“看来,韩某喝醉了,让诸公见笑!”韩奕虚心认错。
“呵呵,一家之言嘛。或许有韩上将军为帅,五年可成也不一定呢!”宋齐丘笑道,这浓厚笑意的背后根本就是不相信。
“来,诸位痛饮!”
那名伎丽娘,峨眉淡扫,面上略施粉黛,又自帷幕后莲花移步出来,弹奏一曲《春江花月夜》。
如绸缎的轻缓歌声自她朱唇吐出,为众宾朋营造出一片安祥柔美的气氛。舞姬又舞了起来,如三湘春水的轻纱飘动着,在灯红酒绿间,个个如仙女下凡,吸引着所有宾朋的注意。
温柔乡里是故乡,杯盏已经换了几遍,就在这觥筹交错之间,宾朋又立刻忘掉了方才的国家大事。
只谈风月,不问国事。
金陵夜间金吾不禁,爱玩又有几个闲钱的人们,常常会寻欢作乐到深夜,才意犹未尽地打道回府。秦淮河畔,也常有酩酊大醉之人酣睡街头,金陵人对此已经见怪不怪了。而每当东方鱼白时,金陵人又会早早地开始一天的繁忙,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当韩奕离开宋府时,已经是子夜时分,街头上仍有三三两两夜归的行人,沿街的酒家陆续打烊,但仍有些酒店彻夜灯火通明。
“周相公回来了!”
“周相公安好?”
突然有行人惊呼道。
一支由健仆和十余辆车马组成的车队缓缓从城北驶来,行人纷纷驻足观看,车上一位老者伸出头来,频频向着行人示意。
这不得不引起韩奕等人的注意,深更半夜里,说是锦衣夜行并不为过,但竟有人如此受金陵人的爱戴,车上老者的身份已经昭然若揭了,除了与宋齐丘地位身份相当甚至过之而无不及的周宗周相公,还能会有谁?
韩奕与从人站在街边,对周宗一行行着注目礼。
车马鱼贯向前,当中一辆被众人护卫中的香车徐徐与韩奕擦身而过。韩奕蓦然回首,灯火阑珊处,正有一股清风掀开马车窗帘一角,露出一张风华绝代的脸。
啊!
韩奕如遭重击,大叫一声,几欲昏倒当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