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桃夭4
正所谓一朝天子一朝臣。tsw
大周朝有三位宰相,王峻夙夜尽心,知无不为,军旅之谋,多所裨益,当然是首屈一指的宰相,既是枢密使,又加兼左仆射、同平章事;其次是范质,范质明敏强记,谨守法度,为当朝不可多夺的相材;李谷沉毅有器略,在郭威面前议论时政,辞气慷慨,又善于譬谕,也为郭威所倚重。至于前宰相窦贞固与苏禹珪二人,已经步冯道的后尘,养老去了。
中书侍郎、同平章事、判三司李毂,此时一身居家常服,端坐在交椅上,听着韩奕叙说宫中问对的情景,一边津津有味地品尝着茶。他虽然已经贵为三宰相之一,但要论在朝中地位,却比不上在他面前以子侄自居的韩奕,私下里在韩奕的面前,也能端起自己宰相的架子,要是在外人面前,李毂一般避免让自己与韩奕之间的关系受人瞩目。
“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王秀峰这次摆明是有备而来。”李毂思索道。
“李叔对他的观感也不佳吗?”韩奕问道。
“这倒不完全是。”李毂苦笑道,“王秀峰虽然读书不多,但他天生聪明能干,我观他处理公事,干净利索,又不失妥当,人才难得。只可惜此人好权,就是我三司份内的公事,他也常常要过问,我下面的人往往夹在他与老夫之间,不知所措。”
“李叔所言极是。王峻怕是自以为举朝之中,他一人担当即可,自陛下当初举兵南下之际,我就处处忍让于他,奈何他还如此相逼,难道他怕我夺了他的相位不成吗?”在李毂面前,韩奕怒气冲天,直抒胸意。
“我看你今后还是避其锋芒,没有陛下召见,不要再单独入宫觐见陛下。就是朝中诸事,陛下若无垂询,你也不必过问。”李毂道。
韩奕低下头道:“想不到李叔也要劝我避让。看来我是应该离京师远一些,只是远离朝廷,我心有不甘!”
“还有谁如此劝你?”李毂顺口问道。
“方才来这里的路上,我遇着了小婉,她是这样说的。”韩奕承认道。
李毂眉开眼笑:“没法子,女生外向!”
韩奕还在思索着将来的打算,浑没将李毂的话听进去。李毂见他没有注意到自己的暗示,直截了当地说道:
“子仲什么时候遣人上门提亲啊?”
“什么?”
李毂闻言大怒,从身上摸出几页信纸,摔在了韩奕的面前,就像是捉奸在床。韩奕捡起那几页纸张,那分明是自己写的文字,寄托着他对李小婉的情思,哪会不认得?
“男大当婚,女大当嫁。今夜正好你我二人当面,你说何时遣人来向我李家提亲,给个明确的答复。”李毂满怀期待。
“不知李家的嫁妆可还丰盛?”韩奕故意说道。
“呵呵,你娶的是我李家的掌上明珠,还不够珍贵?”李毂板着脸道。
“倘若我要是不娶呢?”韩奕见李毂摆出老丈人的姿态,还拿着几页“证据”,故意激道。
“你这是贪恋权贵吗?以符王在朝野的地位,自然是老夫所不能比,但老夫会逢人便讲你对我家婉儿始乱终弃,总之你别想独善己身。”李毂威胁道。
李毂的威胁根本就没有威慑力,韩奕道:“小侄父母俱亡,但家乡还有一位舅舅在世,待我禀明舅舅,再遣人来提亲,可好?”
“这有何妨?不如你先下聘书,再将你舅舅接来便罢。”李毂道。
真是皇帝不急,太监急,李毂甚至连聘书都替韩奕准备好了。
韩奕也不含糊,握着羊毫,一挥而就,签下自己的名字,他感觉就像判官薛居正在开封府坐堂问案,让嫌犯签字划押一般。韩奕抬头笑道:“李叔这下可满意了?”
李毂审视了所谓聘书四五遍,这才慢条斯理地将聘书收入怀中,还不放心地按了一把,笑骂道:
“依老夫看,你能娶到我家婉儿,也是你们青州韩氏天大的福份。别不知足,十年以内,不准纳妾。”
“十年以后呢?”
“那得看我家婉儿的心意!”
“李叔未免管得太宽了?这女子嫁出了门,便是泼出去的水!”
“我这是为你好,色字头上一把刀!”
“多谢李相公教诲,让我又识得一字!”
……
天还未亮,韩奕被人叫醒,然后急奔入皇宫大内。
他以为边关告急,等入了宫,准备披甲上阵,暗恼自己天生就是劳碌的命,但见郭威阴沉着脸,王峻对自己怒目而视,宫人们用同情的目光看着自己,便觉不妙。
“昨晚卿出宫后,都做了些什么?”郭威不待韩奕下拜,便开口问道,带着怒气。
韩奕不明所以,只得老实地答道:“昨晚出宫后,我便去三司使李相公府上做客。陛下知道,李相公视我为子侄,我们叔侄二人一边饮酒,一边闲谈,子夜时分我才回家,对了,我在家门口不遇见了巡夜的侍卫司曹将军。然后……然后便被陛下召到了这里。”
“果真如此吗?”郭威沉住气。
“如有虚言,乃欺君之罪!”韩奕更觉得诧异,“敢问出了什么事,有劳陛下有此一问?”
郭威面色缓和了不少,指着王峻对韩奕说道:“昨夜有人自王卿宅外,往他宅内抛扔污秽之物,秀峰兄便来问朕。卿是开封府尹,卿以为此事朕当问谁?”
韩奕闻言,目瞪口呆,虽想大笑,但观王峻怒不可遏的脸色,强忍住心中的笑意,暗想此事应当不假。
昨晚他与王峻刚有交锋,一夜之间京城内外皆知,难不保王峻疑自己阴谋报复,这也是人之常情。从另一方面说,自己身为开封府尹,对京城内外的治安当然应该负责,不管怎么说,这事自己真脱不了什么干系。
“请陛下为臣做主!”王峻跪下哭诉道。
遇到这样的事,就连郭威也觉不可大事化小,全当没听到。堂堂当朝首相,受此大辱,就是郭威脸上也不能好看。
“秀峰兄,暂且起身,起来说话。”郭威道。
“若陛下不答应为臣讨回公道,臣愿长跪不起。”王峻坚持道。
郭威亲自上前搀扶老兄弟,王峻仍然不肯起身,郭威无奈,只好保证道:
“朕向秀峰兄承诺,七日之内,必定找出谋事之人。”
“陛下要是找不到呢?”王峻反问道,“臣为我大周朝的重臣,深受陛下信任,为国忠心耿耿,奈何遭人忌惮,受此大辱!陛下若不能为臣伸张正义,臣有何脸面赴署视事?”
士可杀不可辱,王峻就面临这样的情况,这是莫大的羞辱,摆明了是让自己难堪。换成韩奕或是别的什么人,也都会如此想。郭威无法安抚王峻,只得将满腔怒火撒在韩奕身上:
“限开封府在七日之内,找出凶徒,为王卿讨回公道。如若不成,卿自请处罚!”
“臣遵旨!”韩奕勉强答应。
韩奕觉得十分冤枉,细想之下,觉得自己虽然干不出这样的事,但难保自己的义社兄弟们不会为自己出头。
众兄弟中,呼延弘义是不屑于用这种小手段,他只会找上门去讨公道;陈顺是个老实人,从来不会做出格的事;朱贵、冯奂章与李武三人昨夜在城外军营中当值,没有“作案时间”;只可能是吴大用与蔡小五这二人,这二人有抛人马粪的天份与胆量,或是义弟郑宝也有份?
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韩奕暗道。昨日为了漕运的事,后来又去李毂府上,自己还未来得及见到这几人,难保义社兄弟不会故意羞辱王峻一番,吴大用一向鬼主意多,那蔡小五更是不容有人对韩奕不敬之举。
王峻当然怀疑是韩奕指使人干的,他虽然震怒,但此时此刻绝口不提自己的怀疑,反倒更令郭威同情。
就是郭威,也疑韩奕是幕后指使。两件事放在一起,这不能不影响郭威对韩奕的观感,所以郭威又说道:
“卿暂且将漕运之事放下,由秀峰兄接替主持。卿全力侦察案情,在七日之内给朕一个交待!”
韩奕是哑巴吃黄莲,有苦说不出。疏通漕运,本是一件大善政,利国利民,并且看得见摸得着,见效又快,眼看就要实现了,这原本将会在韩奕的履历上增加厚重的一笔,到头来却让王峻提早摘到了桃子。
得了郭威的旨意,王峻脸上闪过一丝异彩,这太令他意外了。失之东隅,收之桑榆。
天眼看就要亮了,郭威见离上朝还有一段时间,让自己的两位大臣现在回家也是折腾,便邀请二位臣子在宫中吃点东西。
无论是韩奕,还是王峻,向来不喜欢郭威的私宴,因为这种私宴一向没什么好吃的,即便如此,郭威吃得极认真和津津有味,仿佛那几张薄饼便是天底下最好的美味。
郭威的至亲原本也不少,但可惜大多遇难,宫中除了皇后董氏,服侍的太监、宫女极少,皇子郭荣又远在澶州,所以这宫中也显得极冷清。
尽管郭威是皇帝,但韩奕内心里对郭威表示同情。
郭威与王峻二人一边吃着点心,一边闲聊,韩奕坐在一边显得无精打采。
“哈哈,秀峰兄此议正合朕意,好!”郭威突然爆发出欢笑之声,将韩奕惊醒。
“陛下何故发笑?”韩奕忙问道。
王峻微微一笑:“韩相公怕是太不专心了,陛下家中又要添口了!”
“呵呵,方才秀峰兄为朕儿子做媒,替朕儿子讨一个令朕满意的儿媳呢!”郭威开怀大笑。
韩奕心中一惊,暗道郭威如今只有郭荣这么一个养子,郭家娶媳,只能是郭荣娶妻。想当初郭荣本有妻刘氏,只可惜也在内难中一同遇难。
“淮阳王符彦卿长女,虽是女流之辈,但在乱兵之中,能以智谋得保己身,世间罕有。朕当年见过她,也知她出身将门,但知书达礼,是位不可多得的女子。所以朕认她为义女,如今她嫠居母家,未曾他适,朕之皇子也是断弦未续,朕不如玉成二人好事。”郭威说道,他越说越觉得此乃天作之合。
这真是天意,韩奕内心的感触真是无以言说。他瞥了王峻一眼,正撞上了王峻投来的审视目光。
“韩相公以为老夫此议如何?”王峻表情玩味。他以为韩奕必然会大失所望,然后韩奕却道:
“正如陛下所言,王相公此议真是天作之合。臣观陛下宫中,人口太少,太过冷清,为国朝远谋,子孙繁茂,方是昌盛之状。”
“好,卿就做朕的赐婚使,赴青州向符王下聘,朕要跟符王做儿女亲家!”郭威当即笑眯眯地说道。
韩奕闻言,几乎要崩溃了。郭威不知韩、王二人在自己眼皮之下勾心斗角,更不知符彦卿原本是想纳韩奕为婿,他原以为让自己的一对义子义女结为夫妻,怨女旷夫结成一对,本是一件天大的好事,却不知道这当中的门道。
王峻有此提议,是为了打击韩奕,韩奕原本也觉得这正好让自己有了让符彦卿改变心意的极好借口,好让自己风光地娶李小婉,然而郭威又要让韩奕亲赴青州下聘书,这无疑又是峰回路转,让韩奕陷入不足为外人道也的尴尬。
“这两天真够乱的!”韩奕暗恼。
王峻却高兴至极,拍手叫好道:“让韩子仲充任赐婚使,实在是最佳人选了!”
“陛下方才不是限臣七日之内破案吗?”韩奕觉得自己有必要提醒郭威这一点,尤其是王峻。
不待郭威答话,王峻摆手说道:“老夫受辱,相较陛下家中的喜事,不过是小事一桩,拖些时日,又有何妨?”
韩奕对王峻的“大度”恨得牙直痒痒:“这等天家的事情,又涉及到符王,陛下应遣重臣前往,方显郑重其事。依臣之拙见,举朝之中除了王相公,还能有他人更合适吗?”
“要说当朝重臣,你韩子仲也不可小视,条划十八条,条条皆是治国良策,贤臣无双,老夫自愧不如也。陛下差你前往青州,也是恰当之选,你若是再推辞,未免显得骄傲自满了。”王峻很谦虚。
“哪里、哪里,王相公是长者,韩某是后进之辈,岂能承担如此重任。非王相公不能行也!”韩奕不甘示弱。
韩奕越是推辞,那王峻越是极力举荐。郭威听得头晕目眩,不得不止住二人的谦让:
“朕观二卿也并非谦让之人,奈何为了前两日为了一些不肖之辈口诛笔伐?”
“公事是公事,私事是私事,二者不可混淆!”王峻老脸微红。
“这就奇怪了,难道朕的皇子与符家女儿结为夫妇,并非是良配?二卿何故相互谦让?”郭威奇道。
“天作之合、天作之合!”韩奕连忙答道。
“既然如此,朕乾坤独断,子仲后日便奔赴青州!”郭威决断道,又道,“至于秀峰兄受辱一案,待子仲从青州返回,再作计较!”
“遵旨!”王、韩二人躬身领命。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早朝时,百官都知道昨夜王峻宅子里被人抛了马粪,也知道王峻与韩奕二人深更半夜被陛下召入宫中。先有漕运一案,后有宰相受辱一事,这不能不让百官议论纷纷。
然而令百官惊奇的是,早朝时王峻与韩奕二人像是什么都没发生一样,依旧列班议论国事,甚至表现得极为融洽。
散朝后,郭威极不可耐地留下王峻、韩奕,还有范质,郭威命范质撰写聘书。
皇家的聘书,与民间其实也是类同,都有一定的格式,大致是说家中有第几男,年已长成,未有婚媾,承贤第(某)女,令淑有闻,四德兼备,愿结高援。谨同媒人某某,敢以礼请。伫听嘉音云云……
范质的文采用来撰聘书,那是大材小用。郭威仍觉不满意,又命韩奕抄写一遍,韩奕也不客气,拿起羊毫就写。
范质也曾听说过韩奕能写得一手好字,见韩奕的字果实极得魏晋风流,不禁啧啧称赞。唯有王峻觉得十分诧异,因为他看不出韩奕有何失望与愤懑之态,却不知韩奕内心中的尴尬远超他的想像。
韩奕写完聘书,不禁笑道:“一夜两端,臣写了两回聘书!”
“为何?”范质问道。
“因为韩某也要娶妻,昨夜刚写过一份聘书。”韩奕答道。
“敢问韩相公将娶何人家的女儿?”范质很是好奇。
“三司使李相公的侄女,名曰李小婉。”韩奕笑答道。
郭威抚额恍然道:“朕倒是忘了,子仲也应该娶妻了!”
郭威趁着喜气,立马封了李小婉一个汝阴县君的封号,韩奕就是不想娶李小婉都不行了。
“恭喜子仲了!”王峻勉强笑道,总的来说,这一局他有得有失,得大于失。
而韩奕却在思索,自己将如何面对符彦卿和他的长女,那将会是一个令他与符家父女都尴尬的情形。
他望了王峻一眼,暗道:“对了,还有让人头疼的马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