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七章惊变2
九州生气恃风雷,万马齐喑究可哀。吞噬小说tsw
我劝天公重抖擞,不拘一格降人才。
“军上近来的书风有大转变,以前的字秀雅、圆润,虽然也极好,便难免有文弱之态,现在的字则显得方正、堂堂正正,有沉着与内敛之气度。”刘德捋须赞道。
“似有颜鲁公之风?”李昉凑近评品,侧脸问王朴道,“文伯兄以为如何?”
颜鲁公指的是唐中兴名臣颜真卿,唐时的书法到了他的手里,真正达到了顶峰,一篇《祭侄稿》被称为天下第二行书。相较于书法,后世之人对他的人品与道德风范更是钦慕,安史之乱,颜门满门忠烈。那《祭侄稿》就是颜真卿为纪念他被俘不屈被杀的侄儿所作,因是草稿,就没有一般书法作品的装腔作势,全文起初冷静,渐趋饱含悲愤之情,最后多处有反复涂改之处,观其书,人们完全可以想像颜真卿在书写时的精神状态。
韩奕因为爱好书法,借助自己的身份与地位,平时酷好收集名家字帖,短短几年之内收藏量已经颇为可观,只恨未能一见《祭侄稿》的真迹。
“韩侯的墨宝确实有颜鲁公之风。”王朴实事求是地评价道,“唐人因太宗而崇拜王右军,虽然有虞、冯、欧阳诸大家,但未免自陷桎梏。颜鲁公一出,则书法一道,为之大变,至今无人可以望其项背。王某观韩侯之书,虽然颇为可观,但也不过是拾人牙慧。”
左右众人觉得这王朴未免太不近人情,韩奕毫不在意:“学无止境,韩某当谨记文伯兄之良言。”
王朴见韩奕如此说,又称他为“文伯兄”,他反倒觉得有一丝愧疚:“韩侯的书艺已经不错了。苟非其人,不得其书,韩侯既慕颜鲁公之宝,那就是钦佩颜鲁公的忠烈。但依王某拙见,韩侯今日或许更在意这诗中真意?”
“人才难得啊!”韩奕叹道,“今见文伯兄虽居陋室,教书育人,传播真言大义,为国朝培养人才,我心中自愧不如多也。”
“韩侯谦虚了,听闻韩侯一来我郓州,便罢免了一干贪渎之辈,赏贤拔能,治政以宽简为首,但推公正廉慈之心,郓州内外为之一新。王某不过文弱书生,只不过能教乡里童子识些字罢了。”王朴道。
韩奕的名声如雷贯耳,但真正见到了韩奕,这改变了藩帅一向在王朴心目中的狂妄、贪暴与横行不法的形象。
身为主人,王朴将韩奕等人引入后宅,命仆人准备酒食。
有李昉在旁作陪,韩奕平易近人,又刻意结交,饶是王朴,也渐渐地变得健谈起来。王朴身负才学,涉猎又广,兼通天文与音律,只是一番交谈之下,韩奕感觉此人太过刚烈,在韩奕面前仍然正色高谈,让人不敢捋其谈锋,只能表示佩服,但却不敢亲近。
此人虽有才学,然非有大胸怀者,不敢用之!韩奕如是想。
“我观文伯兄才学俱佳,正是不可多得之才,文伯兄为何辞官返乡,以教书为业呢?大材小用了!”韩奕问道。
王朴没有回答,只是连饮了三杯,情绪有些不佳。
“世事纷乱如此,韩侯以为王某该当如何?”王朴反问道。
“当知难而上!”韩奕斩钉截铁地说道。
“好一个知难而上,王某自愧不如。”王朴淡淡地说道,“朝扣富儿门,暮随肥马尘。还不如悠然见南山,平时教书,闲时读书,来得舒坦些。”
韩奕的目光透过窗外,见院角果然种了一丛秋菊。那菊花正在瑟瑟秋风中,傲然迎风而立,再打量王朴时,见他虽说想做个陶渊明,但脸上掩饰不住有落寞与失望之色,有陶氏之形却无陶氏之真性情。
王朴中进士后,原本依附杨邠门下,这本来应该是别人求之不得之事。但他敏锐地意识到朝中文武不和,正在酝酿着一场大风暴,身为杨邠门下文士,王朴既感觉到自己一无用处,反而会引火烧身,便辞官返乡,做起了教书先生。
朝中文武不和,并不算新闻。但能感觉到有风暴即将到来,并且抽身离去,则让韩奕十分钦佩。假若真正覆巢,王朴不过是只蚂蚁,连韩奕都是在某种意上来说,都借助武人专政的形势,而位兼将相,成为封藩大吏的。
知难而上,说的容易做起来却难。韩奕扪心自问,他自己不也是静观事变吗?如果他真有知难而上之意,他至少应该为改善朝中文武关系尽点心力,但韩奕什么也没做。
这时,蔡小五从外面走了进来,禀报道:“军上,你要找的人,都带来了。”
“总共多少人?”韩奕问道。
“城内三家印书馆中,所有会刻字的匠人,都请来了。总共有十人。”蔡小五答道。
“韩侯这是何意?”李昉奇道。
“嘉庆节时我跟你说过,我要改变一下雕板印书之法。今日我见文伯兄私塾之中的童子,大多只有手抄之书,想来是书籍太贵使然。”韩奕回道。
“好!”李昉击掌赞道。他拉起不明所以的王朴,跟在韩奕的身后,往院外走去。
郓州城内只有三家印书馆,所有会刻字的匠人,包括学徒、杂役与掌柜,满打满算也只有十人。蔡小五虽说是请,态度也还随和,但匠人们听闻节度使有请,个个心惊肉跳,纷纷在想自己到底在什么地方一不小心得罪了节度使大人。
韩奕二话没说,命匠人们各去村外取半箩泥来,要求是质地、黏性与颜色各异的。匠人们面面相觑,但既然使相有命,各自去取了半箩泥土来。韩奕又命当地村正、里正,去找来几位泥匠、木匠。
将黏性不同的泥土,分别过筛,剔除沙石杂质,再浇上清水搅拌,就像做土坯、瓦当一样,只不过塑成的是印章模样,然后放在阴风处晾干。这活计泥匠们最拿手,韩奕也不计较他们活干的好不好。
待泥方块稍稍阴干,韩奕便命人刻成阳文。李昉饶有兴趣地站在旁边观看,见韩奕果然命匠人们刻上《千字文》。
韩奕见天色不早,便向王朴告辞。隔了一天,韩奕又带着从人返回,只是多了一些从事制陶的匠人。如烧陶一样,将刻字泥方块小心放入火中烧制,这立刻显现出不同土质的优劣,一些泥字当即被烧裂。
但既便是乌黑难看,韩奕仍命人挑出一些可堪一用的泥块,勉强拼出一篇《千字文》来。以一块平整的铁板铺在地上,用一铁范框住铁板,在铁范内的铁板平面上涂上一层松脂蜡与纸灰之类的,将字印密布其上,再用一平板盖在字印上,向下用力按压,将字印压平,然后再放在火上烘焙。
因受热,松蜡融化,就牢牢地将字印粘住在铁板上。至此,就是王朴也明白韩奕的用意,更不必说那些以刻字谋生的印书馆匠人们。
史上第一部有明确记载的活字印刷书籍就诞生了,尽管字迹有些模糊,并且每行字都歪歪扭扭。刻字匠人们是识货的,一旦有人给了启发,便豁然开朗,纷纷建言可试刻陶活字、木活字、锡活字、铜活字。
王朴见韩奕虽身兼将相,但与短打扮的匠人们混杂在一起,或蹲或立,不是瞎指挥,就是亲自动手做粗活,忙得不亦乐乎,并不觉得有份,这给他留下更深的印象。
“若是冯太师知道世上还有如此速印之法,也就不用费心费力,花上近二十年去印九经了。”李昉笑道。他也效仿韩奕,亲手刻下自己的名字,结果一个“昉”字被烧裂成两半。
“今日不过是小试,若是真能成功,那天下书籍的价钱可以立即下降。”韩奕又冲着那印书馆的掌柜们道,“就是不知印书馆是否有钱赚?”
掌柜们知道韩奕的意思,这种法子是韩奕“想”出来的,在韩奕的治下,谁敢私自剽窃韩奕的知识产权?
以前他们印书都是雕板印书,不熟练的匠人要是偶尔刻错了一个字,要么将整块雕板废弃,要么就将就着使用,这样一来,印成的书中往往会有错别字,误人子弟。熟练的匠人一年也刻不成多少板,费时费力,最后印成的书自然就贵了,能买得起的人也就不多,更何况现在文章不兴。如果能用活字印刷,虽然达不到雕板印刷的精美,但只有拥有了千来个常用活字,天下大部分书就可随时印制,能买得起的人自然就多了。
所以,这里面是有赚头的。
“要赚就赚别处的钱,赚全天下人的钱。”刘德点出了掌柜们的心思,顺便也说出了韩奕的意思,“咱郓州没什么了不起的特产,就是出得了质优价廉的好书本。若是全天下的读书人,读的都是咱郓州印的书,怎么说也是咱郓州人的荣耀!”
“刘公说的对,要贩卖天下,将咱郓州印的书,卖给全天下读书人。”掌柜们巴结似地说道。
“不!”韩奕却摇头道,“书籍之上满纸写的都是学问,微言大义,怎能说是贩卖呢?你能将孔圣人的话贩卖吗?”
“请韩侯指教?”掌柜们不禁愕然。
“这叫传播知识、传播学问。尔等都是与书籍打交道,应当比读书人还要斯文,你们就是圣人的门徒!”韩奕说道。
“是、是,还是韩侯有学问!”掌柜们又都拍着马屁,“我等自叹不如。”
“好吧,你们都回去忙吧。一个月后,你们都各自带着自家最好的作品来我衙府,最好每种材质的活字,各一种。我请咱们的掌书记与王状元来评判,能与雕板媲美者,我将有重赏。今后我将准你们自由经营活字印书事业。”韩奕吩咐道。
“遵命!”
望着告辞而去的匠人与掌柜们,韩奕有些得意。他相信利之所在,印书馆的主人们会拼命地去改进他今日指出来的方法。
“韩侯,请受王某一拜!”王朴走到韩奕身前,一躬到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