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王之疾……臣,臣实在是……”
医者跪在齐王的病榻前,结结巴巴。
齐王额上包一块白绸帕,有气无力地躺着,眼中满是绝望,实际上,就在方才,他才由君王后亲手喂他喝了一盏药汤,但一如之前喝的成百上千盏一般,这苦药并不能让他重新焕生机。齐王只能努努嘴,让熟悉他脾气的谒者后胜将一颗散着芬芳的药丸塞入口中咽下,事到如今,他已是病入膏肓无药可救,也只有方术士的“灵丹妙药”,能使他提起精神来,保持比奄奄一息略胜一筹的神态。
虽然他也知道,这其实是揠苗助长,丹丸吃的越多,就死得越快。
“庸医,滚出去!”
重新从身体里榨取一丝力量的齐王一挥手,将医者,连同后胜在内的所有外人都赶了出去,只剩下君王后。
“寡人自知天年已到。”齐王咳嗽着喘息着,握紧了妻子的手。
“大王……”君王后泪眼婆沙。
“但寡人还不想死!”
“寡人还想与王后白头偕老,寡人还想看着建儿长大成人,寡人还想看着齐国,真正复兴……”齐王那双老眼里也泛着泪花,这是将死之人对人世的不舍。
他放不下心的事有许多,但最为之担心的,却是一个人,一个他后半生费劲气力试图打倒、越、抹杀,最后却不得不草草赶走的人。
田单,齐王与他名为君臣,实际上在田法章的心里,田单却是他此生最大的敌人、梦魇!
这件事他一直埋在心里,除了君王后,没有人能知道,大权在握的齐王,竟然会怕一个臣子到这种程度。
“自先王蒙尘出奔,寡人身受朝臣军民之重托,践此大位。兢兢业业,深惧陨越……然,不管寡人怎样努力,天下人依旧只知田单,不知有齐王……”
这是自然的,田单挑拨燕惠王与乐毅关系,使燕王逐乐毅,以火牛阵杀骑劫,破燕军,恢复齐国,之后还有破聊城、攻狄等诸多功绩,他几乎是以一举之力让齐国光复,赢得了齐国人的爱戴。
相较而言,齐王田法章流落民间,在齐境沦丧的时候,他非但没有振臂一呼站出来,反而沦为园丁佣人,苟且偷生,对齐国复国贡献不大,最后当所有人都以为田单会自立为王时,他却淡薄于君位,迎田法章为王。
所有人都觉得,齐王这王位,简直是白捡的。
“一派胡言!寡人乃先王太子,寡人才是名正言顺,法统正宗的田氏齐王!”
田法章的愤怒,在一开始的时候还不敢表露出来,因为那时候的田单虽然没有擅权之心,可尊敬他、崇拜他的人充斥朝堂,而齐王也生怕田单反悔,将自己从王位上赶走。
齐王还记得自己恐惧最深重的时候,是他们那次一起巡视临淄周边,过淄水时。田单看见一个老人渡水,受不住寒冷,出水后,不能行走,坐在沙滩上。田单看见老人蜷缩颤抖,便把自己的裘衣脱下来给老人穿。
这件事,齐王看在眼里,回到宫里,他便很不高兴,心中暗想:“田单向百姓施恩,百姓视之如父母,士人归之如流水,若他有取我王位之心,那寡人必败无疑,不早图,恐后之!”
那时齐燕战争已经结束,齐王便在国内朝野中,开始了一场与田单的暗斗,他要和田单相争,争夺齐国人心!
比如,为了田单解衣这件事,齐王召见他,在大庭之中以礼相待,亲**劳,还假惺惺地赐给了田单牛和酒,嘉奖他的行为。同时布命令,收容饥寒的百姓,供养他们。又派人到里闾中去,听取百姓的议论,于是齐人对齐王的观感才有所改变,都说:“田单之爱百姓!嗟,乃王之教泽也!”
齐王的对田单的猜忌,来源于人君者的不安全感,当年韩昭侯的大臣申不害就说过,“君如身,臣如手”,有时候手却会不听身体的指挥,春秋时,臣下弑君,酿成习气。现实告诉齐王,如今齐国已定,他作为人君的主要威胁不是来自民众或敌国;而是来自大臣,来自田单!
军队、民心,这两个“杀生之柄”,依然偏向于田单,臣尊而君卑,是最不稳定的。
就这样,齐王花了整整十年,在暗暗削弱田单羽翼的同时,也在扶持自己的亲信上位,不断收买人心,终于扭转了君臣的关系,终于达成了“君尊而臣卑”!
到这时候,他也撕破了与田单君臣相睦的脸皮,在九位宠臣的谋划下,设计陷害田单,想要一举削除他的权位!
之所以这么着急,是因为齐王身体一天不如一天,感觉自己可能早死,若是幼主继位,田单再度为相会怎样?谋权篡位,还不是易如反掌?他不敢想像,自己花了十年还摆不平的事,决不能留给儿子!
然而那件事却引了巨大的反弹,齐王本以为掌握在手中的朝堂跳了反,群臣纷纷进谏阻止。齐王本以为自己威望已过田单的民间,也有九成的人为田单打抱不平。一时间,临淄仿佛到了末日一般,军队骚动,游侠聚集,市肆停业,眼看就要闹出北郭骚自刎之事来。齐王才忙不迭地在貂勃的劝诫下,打消了害田单的念头,被迫杀了九宠臣,并增加田单封邑,但心中愤懑可想而知。
“妒妻不破难家,乱臣不难破国。一妻擅夫,众妻皆乱;一臣专君,群臣皆蔽!”
在齐王眼里,田单这种嘴上说没有擅权之心,实际上却得到了所有人敬佩庇护的家伙,才是最可恨的权臣!
经过那次的事,齐王的心却已经凉了,他明白了,他这辈子是没法越田单的,田单是座大山,他可以挖掉其边角,但若想一举将他掀翻,哪怕贵为齐王,在朝中也达到了说一不二的权势,却依然做不到。
既然挖不倒,那就只能移走了……
正好,赵国为了与齐国结盟,便请与齐国置相,齐王遂借坡下驴,打田单去赵国为相。
田单走的时候,齐王还一副不舍的模样,可实际上,齐王是不想让他回来了!
将田单送到赵国后,他心里一颗大石头这才落了地,失去了这个敌手后,吊了许久的气也喘不上来了,病情一日重过一日,已经到了药石无救的程度。眼看大限将至,齐王只能握着结妻子的手一边吐诉不舍,一边交待后事。
“此番伐燕,建儿虽然作为监军,立了功劳,在朝野上下有了点威望,但他做事天真,不考虑后果。寡人走后,朝政上,还是要以你为主,摄政监国,直到他足以担当大任为止……”
齐王还不厌其烦地向君王后兜售着他这十余年总结的”人君南面之术”。
“君之所以尊者,令也,令之不行,是无君也,故明君慎之。”
“做国君是天下之大利,人人都想取而代之。故而,群臣皆不可信,你要对外用道家的清静无为,内里却要用法家的独断专行,要把生杀大权牢牢掌握在自己手中,绝不能大权旁落!”
君王后颔,牢牢记下了这些,最后眼看齐王已经虚弱得快要睡过去了,才又问道:“大王,那安平君,要如何驾驭?”
一听到这个纠缠了他十几年的名字,齐王便猛地睁大了眼睛,深吸了几口气道:“必勿使返!”
隔了好一会,就在君王后以后齐王再度失神时,他又梦语般突然说道:“田单乃是一条海底潜龙,百年难遇的大才,寡人不能用之,也不可让他为赵国所用,否则,必是齐国大害!”
“那该如何做?”
“尊其子田虎之位,封为封君,以恩泽笼络。至于其女,寡人先前不是已封她为公主了么?”齐王闭着眼,从嘴里吐出了几个字。
“此番伐燕,匡梁立有大功,待寡人下一道旨,就将田葭嫁给匡氏为妻罢,也算一石二鸟,既赏了匡梁的功,也让田葭绝了离开齐国的心思!”
如同回光返照般,齐王振作起了精神,哈哈大笑,功高盖主又如何,颇得人心又如何,田单,他注定要在异国孤老,不能享儿孙绕膝的安乐晚年!
他田法章输了一辈子,竟似乎要在这场与臣子田单的战争里,取得最后的胜利了!
“牢牢绑住田单的一子一女,务要让他投鼠忌器,叫他在赵国空老,不能进一言,献一策!”
翌日黄昏,齐王宫中,用飨后迷迷糊糊睡过去的田葭,被一阵惊慌的脚步吵醒,随即,便听到了她期盼已久的满城钟鸣……
齐王田法章,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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