托了那张干瘦丑脸的福,吴超越一向就很难给人留下好的第一印象,就连干瘦程度和吴家祖孙有得一拼的李鸿章也是如此,如果不是吴超越护送祖父进京和拔枪救长辈这些事还能让李鸿章勉强瞧得起,李鸿章大概话都懒得和吴超越多说一句。但即便如此,吴超越给李鸿章留下的第一印象仍然不算太好,觉得吴超越是个爱闯祸的愣头青,也是一个不知道天高地厚的纨绔公子。
与之相反,吴超越对李鸿章的第一印象却非常好,除了感谢李鸿章的仗义施援外,更对同属一路人的李鸿章有着一种天然的亲切感,去兵部的路上也不断的和李鸿章套近乎,那怕李鸿章在态度上明显有些不爱搭理吴超越,吴超越也毫不介意,口口声声都是与李鸿章以兄弟相称,亲热得简直就象想和李鸿章当场烧黄纸做兄弟一样,弄得吴健彰吴大赛都有些莫名其妙,搞不懂吴超越为什么要这么巴结初次见面的李鸿章。
宗人府正对面的兵部衙门很快就到了,谢过了李鸿章的引路后,吴健彰亲自拿了官凭印信到门前请求入内报到,然而也不知道是门子故意刁难,还是吴健彰卷着舌头现学现卖的官话不够标准,守门的差役半天都不听不懂吴健彰的广东普通话到底是什么意思。正准备和吴超越道别的李鸿章刚想过去帮忙,不曾想颇被李鸿章鄙夷的吴超越却抢先上前,一边用字正腔圆的京城话(也就是普通话)帮买办爷爷翻译,一边往那门子手里塞了点东西。
那门子当然知道吴超越塞的肯定是银子,但斜眼一看发现竟然是一块不小的金子后,那门子脸上的趾高气昂马上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了,取而代之的则是满脸的谄媚笑容,也马上能完全听得懂吴健彰的广东普通话了,毕恭毕敬的把吴健彰请进了门房等候,然后立即飞奔进去为吴健彰转递名刺。见此情景,李鸿章难免有些好奇,向重新退回来的吴超越问道:“吴公子,你以前来过京城?”
吴超越摇头说自己是第一次来京城,李鸿章也更加好奇,忙又问道:“那你这口官话是跟谁的?怎么比我说得还地道?”
在电影电视上学了一口普通话的吴超越当然无法回答这个问题,倒是旁边的狗腿子吴大赛插口,得意说道:“李大人,这算什么?我家孙少爷的洋话才叫说得好,我家老爷和洋人打了几十年交道,都还承认孙少爷的洋话比他说得好。而且我家孙少爷不但会说洋话,还能写洋文!”
“吴公子,你能够读写洋文?”李鸿章这一惊非同小可,也马上把想要告辞的念头抛到了九霄云外。
吴超越也没谦虚,微笑着点点头,又补充道:“只有英语能做到,其他外语不行。”
“这也就很了不起了。”李鸿章称赞,然后又问道:“那么西洋各学科,吴公子你了解那些?”
“这个……。”吴超越有些为难,盘算了一下才答道:“西洋的物理化学,地理天文,法律政治,哲学生物学,医学数学微积分,进化论相对论霍金悖论,这些我都略懂一些皮毛,就是都不精通。”
说罢,爱面子的吴超越还又补充了一句,“不过化学、机械和天文地理这些科目,我还算有点自信,那怕是到了洋人的皇家科学院里也不怯场。”吴超越这话还真不是吹牛,单就吴超越一直藏在心里苦味酸秘密一旦抛出来,就足以让所有的西方国家疯狂。此外还有硝酸甘油加硅藻土做成的安全炸药,也绝对可以让吴超越在科学史上留下名字。
李鸿章脸上的惊喜神情消失了,心里也给吴超越加上了一条爱吹牛皮的评语,失望之下,李鸿章再次拱手,说道:“想不到吴公子对西洋学科如此精通,在下佩服,但时间不早了,在下还有些事,先告辞了,待改日有机会再向吴公子讨教。”
早就看出李鸿章对自己不是很待见,吴超越也没勉强,只是拱手还礼,道:“少荃兄请便,今天的事多谢少荃兄了,改日小弟一定到少荃兄府上登门道谢。”
李鸿章含笑点头,客套着与吴超越告辞,走远了之后,李鸿章还忍不住在心里冷哼道:“物理化学,天文地理,医学数学生物学,这些西方学科什么都懂?才多大点年纪就敢吹这样的牛,你要是真的什么都懂点,那恩师给我天纵奇才的评语,就该让给你……,等等!”
自言自语到这,李鸿章突然全身一震,下意识的回头去看吴超越,心中惊叫道:“不对啊?他怎么知道我号少荃?刚才我没说过啊?”
吴超越当然不知道他随口的一句话已经让李鸿章彻底改变了对他的印象,在兵部门口只是耐心等候吴健彰报完到出来,但是足足等了大半个时辰后,吴健彰虽然总算是重新出现在吴超越面前,却吩咐道:“孙儿,随便给我留几个人就行了,其他的人你带着住到广东会馆去,办完了事我到那里去找你。”
“爷爷,你的事还没办完?”吴超越赶紧问道。
吴健彰点点头,神情有些复杂的说道:“刚才兵部的右侍郎曾大人接见了我,说是要带我去军机处拜见各位中堂大人,商议和洋人谈判的事。还说如果我的福分到了,说不定还能见到皇上。”
现在这个情况下,见到咸丰未必就是什么好事,这点吴超越非常明白,但吴超越也没其他办法,只能是低声叮嘱道:“爷爷,不管能不能见到皇上,在军机处里,你的话千万不能说死,只能说尽力而为,不然的话,麻烦只会更大。”
“这个不用你教,爷爷好歹当了几年的官,知道这个道理。”吴健彰叹了口气,然后也是叮嘱道:“到了广东会馆就住在这里,别四处乱跑,也别动不动亮你的洋枪。”
吴超越答应,叮嘱了吴健彰要让仆人准备好点心吃食预防万一,然后按照吴健彰的吩咐,留下了几个随从给吴健彰使唤,又向刚才塞金子的门子打听到了广东会馆所在,吴超越便带着余下的随从重新出了崇文门,一路寻到现在龙潭公园旁边的广东会馆,在会馆里租了几个房间安歇,也将就着在会馆里吃饭。然而就在吃饭的时候,却有人来到广东会馆门前,点名道姓的要和吴超越见面。
刚到京城就有人点名要见自己,吴超越一度还以为是刚认识的李鸿章,还欢天喜地的亲自迎出门去,结果却发现来人是一个从没见过的三十多岁的男子,吴超越疑惑问起来人姓名时,那人拱手答道:“不才宋晋,翰林院六品编修,吴公子,久仰大名了。”
一听是李鸿章的同事,吴超越倒也没有怠慢,慌忙把宋晋请到会馆中设酒款待,然后又小心问起宋晋的来意,宋晋也没客气,直接说道:“吴公子,我是替同年来向你赔罪的。今天你进崇文门时,与税吏发生冲突,巡街御史、也就是我那个同年范会一时不明就里,言语中对你多有冒犯,事后他非常后悔,还望你千万恕罪。范兄说了,改日他还要做东向你当面赔罪,就是怕你不肯赏脸,所以就请我先来道声罪,别计较他的失察之过。”
“多大点事?”吴超越一听笑了,说道:“宋兄请放心,那种鸡毛蒜皮的小事,我绝不会放在心上,你那位范年兄也用不着摆什么酒,约个时间地点,我请你们吃饭,大家交个朋友。”
宋晋一听大喜,忙向吴超越连连道谢,又十分客气的一再举杯向吴超越敬酒,没口子只是替那个巡街御史说好话,也不断夸赞吴超越的护送祖父进京的孝行,吴超越虽然觉得这事有些唐突,但也没有怎么猜疑,只是与宋晋酒到杯干,交谈还算愉快。
酒至近醉时,天色已然全黑,吴健彰始终没有回来,宋晋也没有任何打算告辞离开的意思,出于礼貌,吴超越便邀请宋晋在广东会馆留宿,宋晋爽朗的一口答应,不过再当吴超越叫下人去给宋晋开房时,宋晋却挥手阻止,摇头晃脑的对吴超越说道:“吴公子,你我一见投缘,酒也还没有尽兴,不如我们再叫一些酒菜到你房中痛饮,喝个一醉方休。”
如果换成了以前那个吴超越,肯定就是一口就答应了,然而现在的吴超越却必须时刻保持清醒头脑,以便给买办爷爷当参谋出主意,所以吴超越开口就想谢绝,那曾想宋晋却抢先抛出一块碎银子叫酒叫菜,还叫小二直接送到吴超越的房中。吴超越无可奈何,只好同意,同时吴超越的心里也终于起了一点疑心,暗道:“不对啊?这个宋晋,怎么好象要故意把我灌醉一样?”
毕竟是在国企里混过,心里起了疑,吴超越便生出了许多警惕,与宋晋回房继续痛饮时,吴超越不但把吴大赛留在了房里侍侯,还摇头晃脑的装出了前言不搭后语的酒醉模样。结果也不出吴超越所料,之前还在说一些京城闲闻趣事的宋晋果然逐渐转移了话题,扯到吴健彰这次进京和洋人谈判的事上,故做随意的说道:“吴兄弟,听说吴道台这次奉旨进京,是来帮着钦差大人和洋人谈判的,是真的吗?”
“果然来了。”吴超越心中冷哼,脑袋却摇晃着含糊说道:“当然是真的,不然我爷爷来京城干什么?”
“朝廷这次真是选对了人啊!”宋晋大声感慨,晃着脑袋说道:“从澳门到广州,再从广州到上海,几十年的光阴,吴道台一直就是和洋人打交道,都不知道认识了多少洋人朋友,朝廷这次把吴道台召进京和洋人谈判,真是找对了人,选对了人啊!”
“那是当然。”为了试探宋晋的真正用意,吴超越故意顺着他的话说,一边给宋晋斟酒故意满出杯外,装出已经醉得不轻的模样,一边口齿不清的说道:“我……,我爷爷不但,不但认识的洋人多,还认识许多洋人里的大人物,什么东印度公司的股东,英吉利国的领事,比利时国的领事,美国领事祁理蕴,还和我爷爷是莫逆之交,我在租界就住他家的隔壁……。哦,对了,就连这次来大沽口的洋人舰队的谈判代表,布……,布什么来着,反正就是法国公使,他和我爷爷也是好朋友,铁哥们……。”
舌头牙齿打着绊的说到这里,吴超越已然醉得都已经爬在了桌上,在房里侍侯的吴大赛赶紧过来搀扶,却挨了吴超越的骂,“滚,我没醉,我和宋大人一见如故,我还要和他再喝三壶,再喝十壶……。”
宋晋的城府极深,脸上仍然还是一幅醉醺醺的表情,只有眼中偶尔闪过一些异样色彩,同样口齿不清的向吴超越说道:“那……,那吴兄弟,吴道台这次进京前,应该早就在上海租界和洋人领事商量好该怎么谈了吧?”
“你问这个干什么?”吴超越不再一味的装傻,警惕的反问,也大概猜出了宋晋的真正来意。
“随便问问。”宋晋一挥手,摇头晃脑的笑道:“吴道台和洋人的关系这么好,出发的地方又是洋人领事扎堆的上海,说洋人事先没找吴道台商量谈判的事,我可不信。”
“原来如此,是来刺探情报的,想找我爷爷和洋人私下勾结的证据。”
心中得出定论,吴超越脸上却笑着否认,醉醺醺的摇头说没这事,宋晋大笑,道:“吴兄弟,你我一见如故,这样的事还用得着瞒我?说,有没有?有没有?”
“没有,当然没有。”吴超越继续笑着否认,先是手颤抖着给宋晋和自己满上酒杯,然后又笑着说道:“不过宋兄你放心,这次差事办完了,我爷爷怎么都得升上一级半品的,到时候我请你去上海租界喝酒,再在租界给你找几个洋女人,咱们一边玩洋女人,一边……,一边喝……。”
说到这里,吴超越捂住了嘴巴,弯着腰就冲出了房间去找地方呕吐,吴大赛也赶紧跟了出去侍侯,留下宋晋一个人在房中盘算,暗道:“想不到这个纨绔的嘴巴还挺紧,不行,还得继续套话,想要帮恩师脱罪,就只能从这个纨绔身上拿到吴健彰和洋人暗中勾结的铁证!”
很是过了一段时间,吴超越才在吴大赛的搀扶下跌跌撞撞的回来,大声嚷嚷着要和宋晋继续再喝,宋晋求之不得,与吴超越酒到杯干,很是又喝了不少,期间宋晋又几次提起吴健彰和洋人谈判的事,吴超越则是得意洋洋的自吹自擂,言语中尽是暗示吴健彰事前与洋人有联络有交易,宋晋听了暗喜,默默记住,最后吴超越不胜酒力,再次在房中当场呕吐,宋晋这才停止灌酒,与吴超越同塌抵足而眠。
天色微明时,宋晋忽然发现有人在低声呼唤吴超越,赶紧继续装睡,同时小心睁开一点眼睛观察情况,发现是昨天晚上的吴大赛正在摇晃呼唤吴超越。而吴超越却醉得厉害,过了许久才迷迷糊糊的醒来,口齿不清的问道:“什么事?”
“法国公使布尔布隆先生派人送来了一道书信。”吴大赛把一道书信递到了吴超越的面前,低声说道:“来人交代,让老爷看完后立即烧毁!”
“知道了。”吴超越接过书信,顺手往被窝里一塞,声音含糊的吩咐道:“出去吧,早饭别叫我了。”
吴大赛唱诺,轻手轻脚的退出了房间,还顺手关上了房门,宋晋则是心中大喜,耐心等到吴超越的鼾声再起,又默默数了上百次鼾声以确认吴超越已经睡熟,宋晋这才轻手轻脚的掀开被子,拿到了刚送来的那道书信,粗略看了一眼发现书信被火漆密封着,宋晋稍一思索,马上就把书信塞进了怀里,然后悄悄的溜出了房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