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大家心里想归想,可是既然是司马昌明起的头,范宁点的火,在事情还没有彻底明朗前,大家自然是不宜表态的。
不过范宁却没想到,首先发言的,却是谢安,他摸了摸胡子,缓缓说道道:“秦任商鞅,二世而亡,难道是清言致患吗?”
这话一出,大家顿时就齐刷刷的看着谢安了,因为谁都听得出来,这话,摆明了是要和范宁掐了!一贯是温文尔雅,很少和人争执的谢安,难道也改了性子了?
范宁先是一愣,继而硬硬顶道:“谢太保身份尊贵,岂能口中雌黄,王夷甫诸人岂得无责?”
司马昌明见宴中气氛不协便道:“桓伊!”
桓伊躬身道:“臣在!”
“素闻卿笛子奏得好,江左第一,就为诸位爱卿吹上一曲可好?”
桓伊也略有醉意,应声道:“遵旨!”
御妓取过长笛,桓伊在座中吹笛,笛声悠扬,奏得是梅花落,笛声将人带到那冰雪寒冬的季节,清雅高洁的梅花在朔风中迎风摇曳凌寒怒放的身姿。即便是不甚通音律的人,这个时候也轻轻用手打着拍子,一脸迷醉。
可是,当众人还沉浸在悦耳的笛声之中时,桓伊一弄即停,将笛子放在案几上从容道:“臣拂筝虽然不及笛子吹得好,但足以韵合歌管,请陛下准我拂筝吟歌,再给臣配上一个吹笛子的人。”
司马道子笑道:“叔夏倒还起了兴致!”
而司马昌明也是呵呵一笑。道:“好!来人!传一个吹笛的御妓来!”
“陛下!”桓伊奏道:“御师与臣恐怕奏不到一起,臣有一奴客串一下就可以。”
司马昌明一笑,“好,朕听爱卿筝歌!传旨,宣!”
不一会,一个十二、三岁俊俏小奴模样的人被传到园中,手执长笛落落大方的将笛放至唇边吹奏,桓伊坐在筝旁右指勾过筝弦,左指一按,顿时笛声宛转,筝声清扬。桓伊俯仰身躯低声吟哦,继而慷慨而歌,唱得是曹植的《怨诗》,“为君既不易,为臣良独难。忠信事不显,乃有见疑患。周旦佐文武,《金縢》功不刊。推心辅王政,二叔反流言。”
司马昌明原本静静地听,可是听着听着,慢慢的,他的笑容逐渐在脸上凝固,继而眉头皱了起来。
范宁和王雅对望一眼,却是默不作声,而众人看谢安时,却见谢安泪流满面,泪水将胡须、衣襟打湿。饶是谢安这么一个喜怒不形于色、百万敌军临于江而不慌,极端矫情镇定的人竟激动不已,快步走出自己的席位,来到桓伊身侧轻轻捋住他整齐的胡须,颤声道:“使君于此不凡!”
而这个时候,天子司马昌明,也是面有愧色,司马道子轻蔑的一笑,只有王雅陷入深深的沉思之中。
奏毕,司马昌明抹了抹眼角,道:“爱卿以曲相谏,朕知晓了,爱卿如此忠心,朕绝不会忘记的!”
“陛下,微臣岂敢!”桓伊忙下拜行礼。
“爱卿,此次北上,想来也颇多不易,如今爱卿归来,在座的,都不是外人,爱卿不妨讲讲现在北方的局势。”
“是。”桓伊应道,“陛下,各位大人,卑职此次北上,已经见过了慕容垂,现在冀州青州,还有并州的大部分已经被其占有,此地自从慕容家族南下以来,四世统治,民心已有所变,不是卑职长他人志气,慕容垂此人也算雄才大略,如今算是坐稳和河北江山,暂不可图。”
“那么叔夏,你是主张和慕容垂和谈咯?”范宁马上问道。这话里话外的语气,却是极为不友好。
桓伊马上回道,“范大人,是否和谈,这些陛下和诸位大人决定的事情,桓伊过去,是奉了皇命,去探听消息,去把自己所见所闻真实的告诉陛下,告诉各位大人,其他不敢言。”
“好了,桓伊,你说完吧。”司马昌明缓缓说道。
“是。”桓伊继续说道,“此次在邺城,邺城百姓生活尚可,并且基本对慕容垂也还算是拥护,而且当地不少汉人士绅,更为讨厌氐人,却对慕容鲜卑并不反感,而宁愿保持暂时的支持。这一次河北各地发了洪水,慕容家族的应对还算不错,因此民心归附,卑职还亲自去乡下看过,百姓生活也都不错,今年收成很好。”
这话说完,大家神色都很复杂,因为换句话说,这等于告诉大家在河北,慕容垂是民心所向,想要夺回失去的土地,可并不是一个容易的事情。
“那么关中呢?”谢安突然问道,“我知道,你没有去关中,但是在河北,关中的消息,总归是要灵通一些,我听说,段业已经离开凉州,到了长安了。”
“是,谢太保,确有此事。”桓伊说道,“据我们听到的消息,段业这次到长安,是为了求苻宏实授他凉州刺史的位置,不过前些天,它所在的馆驿却突然着了大火,凶手至今不知道,而段业到了凉州也很有几天了,却是从未被召见。”
“此去长安,消息传递也不及时,现在想来,段业已经被召见了。”司马昌明说道,“可惜了,让苻宏抢先了一步。”
“不过陛下。”桓伊说道,“最近一直有传闻,说段业坐拥凉州,富甲天下,麾下又有锐卒数万,可以说是天下瞩目的力量,因此苻宏有可能把妹妹高阳公主苻宝嫁给他,借此和段业联姻,稳住段业!“
这个消息,其实众人都有所耳闻,不过桓伊在这个场合说出来,里面的性质就不一样了,这可就意味着此事起码已经有相当的可能性。
没想到,司马昌明的话却更加让众人震惊,他缓缓说道,”朕,也是有妹妹的。“
可是,司马昌明只说到这里,并没有继续下去,也不打算让大家讨论,就下令开始娱乐,于是众人只好陪着司马昌明饮酒听曲,作乐斗诗,玩的虽然不亦乐乎,可是众人明显都有心事。
夜宴结束,桓伊回到馆驿,因他长年在外地任职,京城中并无家眷,长期滞留京城建康,只是徒惹争议罢了。第二日一早,桓伊带上随从,收拾行装,便第一时间赴江州上任。
桓伊乘车出城,沿青溪畔西行。清澈明净的清溪曲折回旋,两岸垂柳依依,青溪凿于东吴孙权时期,为漕运要道,素有九曲青溪之称。
车帘卷起,桓伊凝视着河面往来的小舟,思忖昨夜之事,范宁肆无忌惮地攻击时政,皇上却不置一词,显然与执政的谢安之间嫌隙已生,自己虽然为谢安表忠心,可皇上真的会因为自己一首怨诗而改变对谢安的看法么?自渡江以来,王导、桓温、庾亮等权臣依次操持国柄,历代皇帝都是个傀儡,而当今这个年青的皇帝似乎是个有想法的君主。自己这么做会不会被皇上认为,自己是站在谢安一边呢?皇帝与权臣之间从来就没停止过明争暗斗,而他们藩镇刺史的态度更是至关重要,想起来昨晚自己有点感情用事,这也是他早早起身去江州上任,离开京师是非之地的原因。
桓伊兀自深思,不想有人正在议论他。
此时,青溪畔泊着一条客船,船中约有四、五个行客,中有一人大袖散带长身而立潇洒自如,却是桓冲的骑兵参军王徽之。桓冲死后,王徽之奉诏归京师,船行万里,今晨刚至青溪。
客船泊在溪侧休息,船中有一客人手指路边缓缓驰来的马车道:“快看,车中之人是桓野王!”
野王是桓伊的小字,淝水鏖兵后桓伊声名鹊起俨然是个名人,众人抻头跷足眺望,欲一瞻容貌,王徽之唤过身边小童道:“你去告诉桓君,请他来此一叙!”
小童上前拦住马车道:“车上可是桓使君?”小童清脆稚嫩的声音打断桓伊的沉思,只听小童说道:“我家主人说,闻君善吹笛,他欲和君一叙,顺便谐奏一曲!”
桓伊的随从们都愣住了,暗道谁人这么大的口气,正要训斥他。只听桓伊问道:“你家主人是谁?”
“王徽之。”
“可是王子猷?”
“对!”
桓伊走下车来,他并不认识王徽之,不过素闻其名,顺着小童手指的方向望去,只见青溪畔泊着一只客舟,一个中年士人身着大袖宽衫,负手立在船舷。桓伊命人摆下胡床,坐在上面,手持蔡邕柯亭笛。柯亭笛是名笛,据传蔡邕避难会稽,发现建造柯亭的竹子中第十六根竹椽与众不同,当即把这根竹子换下来做成笛子,笛声柔美不同凡响,其笛故名“柯亭笛”。桓伊自得柯亭笛常常吹奏,以为至宝。
见王徽之站在远处,桓伊却并不过去,只是轻轻拱手一礼,朗声道:“王君,在下公务繁忙,无暇多谈,不过愿奏一曲与君。”
说罢,桓伊将长笛放至腰下,凑到嘴边吹奏梅花落,同弦异徽泛音三弄,笛声清亮,高妙绝伦。奏罢,桓伊登车而去,宾主不交一言。(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