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尚文早在学校时,便从《北大荒文艺》里,知道棒打袍子,瓢舀鱼;野鸡飞到饭锅里这首北大荒新民谣。来北大荒一个多月里,体会到打狍子,抓野鸡的乐趣,知道这民歌并不夸张,他认识到,大自然对艰苦开发北大荒的人施予并不薄。这三年自然灾害,施予家乡人的,是草根、树皮、苞米骨头;而给北大荒人的,却是山珍海味。
他难忘来农场的第八天。陈广福让他和表哥陈洪礼到总场去办事,顺便看看爷爷陈镇北将军。二人高高兴兴地走着,天下着小雪,刮起了烟儿炮。这样的天在北大荒是家常便饭,表哥陈洪礼没当回事,二人仍到了总场,办完公事,二人到了场长办公室,关尚文见场长大高个子,军便服,头发斑白,满脸英气。心想:这就是当年威震敌胆,南征北战,又屯垦建场的姥爷?他怀着敬仰的目光望着这位老人。
"爷爷!你看我把谁给您带来了?"陈洪礼一进门就说。
老场长站起身,看着关尚文,觉得有些面熟,但想不起来。问陈洪礼:"他是谁呀?"
"他是我大姑的小儿子关尚文,你的外孙子!"
"啊?难道是关幽燕的儿子小三?我的好外孙,长这么大了?"他把关尚文拉到怀里,老泪流了下来。叹息着,"唉!你爸爸不听我的话,带病去抬担架,结果老病复发,过早的扔下你们。去世我连面都没见着哇!"老场长陷入痛苦的缅怀之中。
老场长向关尚文问这问哪。关尚文将自己所知,一一向老场长汇报了。
陈镇北在与关尚文地交谈中,发现他语言流畅,谈吐不俗,对他很是喜欢,便决定留在自己身边。可是关尚文坚决不干,陈场长无奈,便留他们俩玩一下午,晚上又住了一夜。打算第二天用他的美吉普送回分场。怎奈这烟儿炮刮了一天一夜仍没停,只好让他们走回分场。
三月初的烟儿炮,已不像冬天那样威猛。刮在脸上化成水珠,倒觉得清爽好玩儿。
路旁,片片田野里,成群的野鸡在觅食。
"大哥!你看那么多野鸡,能抓住就好了。"关尚文兴奋地说。
"别忙,野鸡冒雪找食,这雪一两天停不了,弄不好前边路上也有,那就好抓了。"
果然,刚走不到半里路,路边是一堆一堆的豆秸,野鸡在路上,豆秸堆周围,寻找食物。
"尚文,这里是脱谷点,野鸡多。你看我的,咱多抓几只!"陈洪礼边说边向野鸡跑去。
野鸡一见有人要抓它,吓得就飞,可是风雪中身上的羽毛沾上了冰雪,飞不了两米高,一头扎进雪里,顾头不顾腚地往里钻。但是,路边的雪,下实上渲,野鸡钻不了两三米,便趴在雪里不动了,雪鼓起一个个包。
"快抓!捏住脖子别松手。"陈洪礼边说,边从雪里抓出一只活蹦乱跳的野鸡,用手一拧脖子,扔在雪地上,野鸡扑愣几下不动了。
关尚文一见挺好玩,也学样子抓到一只,轻轻地一拧,往雪里一扔,野鸡飞了。
"大哥!我抓的怎么飞了?"
"你得使劲将它的脖子拧断,这样就死了,你不拧断它的脖子,它当然飞了。"陈洪礼边说边不停地抓野鸡。
关尚文按大哥说的,也抓了两只。可是,他见野鸡临死前在雪地挣扎的样子,突然停下不抓了,低低地说道:"野鸡呀野鸡,你们顶风冒雪来觅食为了活命,已经够辛苦了,我怎能为了填饱肚子,将你拧死啊?唉!去吧去吧!我不吃你们死不了,你们逃命去吧!"
陈洪礼见关尚文站在野鸡旁泪眼汪汪,忙问:"尚文,哪儿不舒服?"
"没事,我心里憋得慌,野鸡为了活命,冒雪觅食咱这样拧死它们,太残忍了。"说着竟流下了眼泪,"它们太可怜了。"
"唉!你真是个孩子,没有这些野鸡、狍子供我们吃,这几年不都饿坏了吗?"又劝着说:"行了,弟弟别哭了,你记住,人心不能太软,太善。不然会吃亏呀!"
陈洪礼用公鸡羚,穿进野鸡鼻子,绑成四串,二人各在肩上搭两串,向分场走去。
"哎!上文那,你刚出校门,不知世事的艰难,北大荒虽然比家乡日子好过些,可是如果太软弱,太慈悲,往往要吃大亏。今天要不是你说得我手也软了,最少还能抓两只。那交到食堂,咱场部的人,不是又少挨几天饿吗?"
关尚文听他的话确实有道理,但心里还是不好受,总觉得这世上的事太不公平,便一声不吭地往前走。
到家了,大表哥摘下两只野鸡,让妈妈做给弟弟妹妹们吃,其余的送到食堂。
当年的垦荒战士,还保留着部队的习惯,吃食堂。不论是谁打到狍子,野鸡,哪怕是一只野兔,都送到食堂大家吃。少了留给病号,老人和孩子。今天不是见关尚文心情不好,怕他又不去食堂吃饭,陈洪礼也不会留下两只。在那困难时期的北大荒人,仍是这样。要饿,一起饿;要吃,大家一起吃,很少有人想到自己。这是解放军的作风,是北大荒人的美德,短短几天的功夫,关尚文受到了深刻的教育,使他终生难忘那初到北大荒的困难时期
北大荒的天气渐渐变暖,已到冰雪融化时。
关尚文和转业官兵及支边青年一样,每天在一起干活。这天在副队长章周文地带领下,到二号地清理积雪,挖小沟放水。
这章副队长,是转业的少尉军官,湖南人,说一口湖南腔的普通话。对人和气,干活总走在前面。关尚文上班以来,总是别人指挥干啥就干啥,没人指挥就自己找活干,从不说一句话。为此,有人特意逗他,送个外号小哑巴。他只是一笑,仍不言语。这三队有七八个女青年,见他虽然不吱声,总躲着她们,干活却踏实,又有巧劲,便总想逗逗他,让他也高兴高兴。其中一个年龄与他相仿的女青年叫牟春妞,见关尚文一个人在一个水坑边,一声不吭地挖水沟,她有意凑到他身边和他一起挖。谁想关尚文一声不吭,拎着铁锹到另一边去挖;牟春妞一见,又凑了过去,挨着他挖,关尚文又头也不抬地躲开了。就这样,关尚文躲,牟春妞跟,竟围着水坑转了一圈又一圈,水坑边,被他们俩踩出了一条小道。
其实,牟春妞是几个女青年撺掇她去逗关尚文,见二人走马灯似地围着水坑转,都偷偷地笑。这一下,牟春妞的脸上有些挂不住了,便说:"小关,你怎么不知好歹,姐姐帮你挖,你躲啥呀?"牟春妞一口山东话,装出大姐姐样教训关尚文,引得大家都笑了。
关尚文直起腰一看,这再不说话也不行了,但看了一阵,仍一声不吭。
"哎呦!我说小弟弟,你真是哑巴呀?姐姐跟你说话,你没听到哇?"牟春妞银铃般笑着说,红红的脸蛋在春风中是那样妩媚,细长的身姿充满少女的活力。
"哼哼!我不是哑巴。我妈说过,男孩子跟女孩子在一起,最少要三尺远。说话我怕风大闪了舌头,谢谢你的好意,母蠢牛小妹妹。"关尚文不说话,可这一说话,就是连讽带刺。他的话虽然很低,但很清晰,大家听了他的话,都哈哈大笑。
有的说:"小春妞啊!小春妞,这回你碰到厉害的了吧?"
牟春妞听关尚文叫她母蠢牛,这可比跟他叫小哑巴难听多了。又听大家拿她取笑开心,本来是粉红的脸蛋,这下红到了耳根。但她并不生气,又嬉笑着说:"好你个小哑巴,平时不说话,一说话就没好话,你跟我叫小妹,你今年多大了?"
关尚文见她像是连说带骂,其实主要是问自己多大了。便不假思索地学着评剧的道白说:"蠢牛妹妹听我言,小生眼下正当年,本是九九八十一岁,明年就是八十三。"
这一下全队都笑得前仰后合,都说:"这小关不说话,一说话能把人笑死。"牟春妞这回脸真有点挂不住了,从地上抓起一把冰雪向关尚文打去,大家见他们俩打闹,都开心地说说笑笑。
副队长章周文笑着说:"小牟哇,这回你得快追,不然他离你就不是三尺远,等你追上,可就不是正当年了。"
关尚文听他这一语双关,心说不好!我这不成了打情骂俏了吗?正想着,牟春妞的雪已经打来,急往旁边一闪,一脚没站稳,就掉进水坑里。这水坑的冰已经浮起,关尚文一下去,冰碎了,全身立刻灌满了水。
"快!赶快把他拉上来。"章周文边说边去拉关尚文。可是坑边冰太薄,够了两下不但没够着,险些自己没滑到坑里。牟春妞一见,不管三七二十一,跳到坑里,拉起关尚文抱了出来。
关尚文浑身上下都是水,彻骨的冰水冻得他嘴唇发青,牟春妞也是一身泥水。章副队长一看,立刻脱下关尚文的棉衣,交给已经掉泪的牟春妞。又脱下自己的军大衣,给关尚文穿上以命令的口吻说:"牟春妞!你立刻带领小关跑回分场,路上不能停!回去后帮他把衣服烘干,让食堂烧点姜汤给你们喝。"
"是!"牟春妞立刻答道。
"队长,你身上?"关尚文见章队长上身只剩一件毛衣,过意不去地说。
"快跑!这是命令。"章队长严厉地履行少尉军官的权力。"回去躺被窝里休息,别出来,以免冻病了。"
还说什么呢?这军垦农场,不少活动都保留军队的作风。就连关心别人也是雷厉风行。
牟春妞拉一下关尚文,让他穿好大衣,说:"向后转,跑步走!"二人向四里外的分场跑去。
关尚文跑着跑着,觉得浑身热了起来,再也不觉得冷了,接着开始冒汗,变得气喘吁吁。
牟春妞也是香汗直流,边跑边说:"小关,跑慢点儿吧,寒气已经逼出,没事了。"
关尚文脚步慢了下来,心跳恢复正常了,气儿也匀了,逐渐浑身也轻松了。(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