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数以万计的建州八旗军出现在叶赫部落边境的时候,整个叶赫都震惊了。整个塞北辽东的各方势力都把目光集中到了叶赫之地,毕竟五年前建州兵火烧北关十九城的凶残嗜血仍历历在目。上次要不是顾忌明朝的反应,叶赫可能早就完蛋了。
现在后金和大明公然翻脸,建州兵再无顾忌。有道是攘外必先安内,努尔哈赤在对大明朝动武之后,看起来是想抢在明军大规模报复之前完成统一女真各部的大业了。毕竟海西女真现在只剩下了叶赫纳拉这一姓仍然没有臣服在建州脚下。
当然这只是人们的猜想,在建州主力大张旗鼓到达克尔塞河东岸安营下寨的同时,正蓝旗属下的两千兵马已经在旗主莽尔古泰的率领下悄悄南下,穿山越林横越了整个叶赫部的领土,深入到了镇北关的山墙之下。
镇北关的边墙并不坚固,其实就是内部夯土,外面堆积石块砌出来的。也不高,一般就有三四米那麽高,低矮处甚至不到三米。经受十几年的风霜雪雨,早已破败不堪。只不过立于山梁上比较险要的地方而已,看似易守难攻,其实只是起一个象征性的意义而已。
按照规定辽东的千里长城是有延边诸堡分段包干负责守备,但是很长时间以来军备松弛,规矩早已名存实亡,再加上边境不太平,也没人愿意来这等鸟地方喝风。
但是现在却不同了,一队穿着铁线棉罩甲的明军轻骑顺着这边一侧的山墙根在不紧不慢的巡逻。这些明军士兵衣甲鲜明,精神饱满,虽然是十人一小旗,但是看起来颇精悍的样子,明显不同于延边守堡的那些整天没精打采面黄肌瘦的卫所屯兵。
马队排着斥候特有的松散队形徐徐前行,骑士们神色警惕,不时的左右张望。但是山路难行,他们更多时候是在驱策胯下战马不要踩上那些裸露的岩石以至马失前蹄。所以他们并不知道在某段山墙上面,一个全身插满了树枝杂草的人静静的趴在那里,正在仔细注视着他们的一举一动。
然后,他向后面悄悄地挥了下手。背后的山坡下面,同时冒出了上百名手持强弓,身穿兽皮战袍的女真箭手,向着山上的墙头一拥而上。
如此大的动静当然瞒不过斥候的耳目,明军旗总一勒缰绳,仔细侧耳一听顿时脸色大变。在自己的侧后方似乎有大批的人马正在快速接近,他下意识的一回头,恰巧看到了原本残破石缝中长满杂草的边墙上方变戏法似的突然呼的一家伙冒出了一大片黑压压的人头,上百把强弓已经拉开,闪着寒光的镔铁箭头已经瞄准了他和他的部下们。
“啊!?”旗总的心一下提到了嗓子眼,那扑面而来的巨大杀气几乎让他停止了呼吸,他甚至连害怕都没来得及手就不由自主的发抖。但是毕竟是有过严格训练的老兵,脑际短暂的空白之后巨大的死亡恐惧令他终于有力气大喊了出来。
“不好!有埋伏!快跑……”
话喊到后面就成了变调的惨叫,一枝劲箭带着破空的风声洞穿了他的棉甲,深深地扎进了他的后心,血雾喷洒在空中。他摇晃了两下,接着头上身上连中数箭,胯下的坐骑也在哀鸣的嘶叫声中轰然倒地。
其余的斥候们也都是有经验的老兵,一看自己的首领被射下马来就知道今天是难逃一死了。有的弯弓搭箭准备拉个垫背的,有的则挽起旁牌遮住身形,拼命地打马准备掉头逃跑。但是就在他们乱成一团的时候,山头的箭手们没有给他们任何机会,乱箭如雨点般泼洒而下,空中布满了凄厉的破空啸音,人马惨叫嘶鸣声迭起,这队斥候最远的也只跑出了不到一百步就被乱箭射成了刺猬。
一起归于平静之后,山坡上只散步着十几具明军和战马的尸体,每具尸体上面都插满了羽箭。血顺着箭杆往下流,染红了身下的土地。
箭手们停止了射击,然后有条不紊的开始搭人梯翻墙,不一会上百人就成群结队的侵入到了明朝辽东控制区的境内。接着立刻散布开来,虎视眈眈的警戒着周围。
接着,山头上那些低矮残破的土墙也终于到了寿终正寝的时候,数以百计的女真壮汉手持大石头铁铲,或者手中的铁棍铁镰等重兵器,连砸带扒带推,生生的将这道破墙推倒弄塌,扒出了好几个宽达数丈的大豁子,山墙轰然倒下,碎石土块顺着山坡滚下,弄得尘土飞扬乌烟瘴气。
而墙外的一侧,两千多雄悍精兵黑压压的布满了整个山坡,人数虽多却是一片寂静,空气中却充满了杀意,只是那种黑压压的压迫感令人觉得这是暴风雨之前的恐怖平静。所有人顶盔贯甲,持刀悬弓,只等旗主一声令下,就要越过长城,向明朝一侧大举挺进。
阵中,莾尔古泰也是全身披挂,穿着蓝色的铁线棉罩锁子甲,手持精铁棍,神色复杂。
此次他领来的全都是正蓝旗旗内的精兵,这是一次真正的露脸机会。虽然这些人不久之后将有将近一半的人被抽调出去组建那什么“铁头子军”,但是他相信这趟差事只要办得好了,讨得他老爹努尔哈赤的欢心,这些损失绝对是能补得回来的。甚至还能得到数倍于此的好处也说不定。
毕竟这次自己的目标就是建州最大的敌人:大明辽东经略兼巡抚杨镐。这种角色的分量可不是张承荫那样的货色能够比拟的,只要能顺利的除掉他,就等于立下了盖世奇功,泼天似的荣华富贵就唾手可得。
可惜我的探马队没了,要不然,更多几分把握。这等偷袭抄掠正是其拿手好戏。
莾尔古泰又想起了自己那只几乎已经全军覆没的秘密部队,更想起了那两个该死的闻香教的邪道汉人,正是他们使了邪法把自己的这只精兵彻底給断送掉了。还差点饶上自己这条性命,他的牙根又开始发痒。
娘的,自己曾经派人秘密追杀过那两个汉人,但是却无功而返。通向明朝境内的各条山路都没有发现其踪迹,想来明军也不会放过这两个人,他们究竟是怎么逃脱的呢?难道又是仗着那些神秘莫测的邪术不成?
将来有机会一定要杀掉他们……
正想着,事先已经潜入前方打探军情的哨探回来了,带回来了令人兴奋的消息。就在前方十五里左右的一个小山谷中发现了大批汉人的军队,昼夜灯火通明,戒备森严。而且隐隐能看到一面非常精美华贵的杨字大旗。据青阳堡那里的细作传回来的消息,那里的明军都是从铁岭调来的精锐部队,堡内的很多榔头铁锹木梁等工具器物也被征调,据说是要在那里勘测地形,准备再建一座新的营盘军寨。
“营盘军寨?哼哼,狗屁!”莾尔古泰的牙缝里狠狠的蹦出了几个字。明军延边的军寨城堡难道还少吗?再修一座又有个屁用,修好了也找不出人来驻守。现在内地的兵都不够,更别说再调到这种不毛之地。
所谓修营盘肯定只是掩人耳目的借口,真正的目的,必定是在挖掘。难道真的是老头子所说的那高淮藏金?肯定是这样,没有别的解释了。侦骑远布十五里直到长城脚下,如此大的阵仗肯定是有什么重量级的大人物光临此地,还有铁岭的骑兵,那里可是李成梁家族的老巢,那里的驻军都是当年辽东铁骑的最后精华传承,张承荫总镇辽东都调不动,现在辽东能调的动这支部队的只有一个人。
只有十五里!?杨镐,你跑不了了!
莾尔古泰兴奋的全身汗毛都竖了起来,如此的大功竟然真的让自己给撞上了。而且幸运的是皇太极和代善现在都没有能力给自己暗中使绊子。老头子已经暗示的那么清楚了,他们再有异动无疑是自寻死路!自己可以随心所欲的展开行动。而明军的阻拦,根本不在他的考虑范围之内,现在的明军已经腐朽堕落了。
十五里,凭骑兵的速度,简直是眨眼就到。就算明军现在得到了预警,也根本来不及作出任何反应。而且自己这一路穿山越岭没有走过大路,一路上遇村灭村见人杀人,哨骑远布二十里,根本没有留下任何活口,不少明军化妆的探子都被消灭,根据以往明军的办事效率判断,风声不可能走漏的这麽快。
一切的一切,都对自己有利。据探子的回报,那里的明军似乎还没有发现厄运即将临头,否则早就乱了。盖世奇功唾手可得,莾尔古泰似乎看到了那个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甚至更高的位置正在向自己招手。
“来呀!传令各牛录额真头人,立刻出击!不得有误!斩了杨镐的狗头,全都有重赏!谁敢临阵退缩,军法从事!”说完,一马当先冲上山坡,直接从倒塌的山墙豁口处越了过去,后面黑压压的人群沸腾了起来,就像决堤的洪水一样疯狂地涌过那几个缺口,追随着他们的旗主向远处滚滚而去……
清河以南,辽阳东路,叆阳堡城。
叆阳堡乃是辽阳东路诸堡除了清河之外最重要的城堡。成化五年由当时的辽东副总兵韩斌修建,至今其所属长城下的新水台还有一座韩斌所立的石碑。叆阳堡东有镇朔关,后来修柳条边的时候改为叆阳堡的边门,现在因为明金处于战争状态早已封闭。
辽东长城建成了之后,辽东官府曾在抚顺、清河、叆阳、宽甸等四地建立了和境外女真人互相通商的马市,故此这四堡又称长城四关。建州女真横扫关外女真诸部之后,定都在赫图阿拉,因清河、抚顺距离赫图阿拉最近,所以最受各方重视。但是这并不代表叆阳堡的地位就下降了。
此地乃是明长城和清柳条边的交错地点。从方向上看,清柳条边向西至凤凰城,而明城向东南至鸭绿江。而更重要的是,叆阳堡乃是明军辽阳东路参将的驻所,目前辽阳东路的诸堡驻军,除了清河有一万多人之外,就属叆阳兵多将广,五千多人驻扎于此。
叆阳堡城分东西二城,东城呈方形,东、西城墙长达将近八百米,南、北墙的长度也各有三百多米,有西、南二城门。因为是参将治所,故此城墙修的特别坚固,为砖石包砌,内部乃是条石,外面包砖。城墙高将近三丈,底基宽也有两丈,该城四角皆有方形城台、凸出于墙外,上面布设着火炮巨铳。南门上有块门匾,上书三个大字“叆阳城”。
东城内乃是民商房舍和备御衙门,乃是城内居民、外地商贩活动的主要地区。顺着街道过了东门,就到了西城。
叆阳堡西城,与东城相连。西城只有南、北、西三墙,西城的东墙,借用东城的西墙。西城西墙长将近三百米,南北墙各长一百多米。也有西、南二门,东门即是叆阳东城的西门。实际上东西是两个相连的串城。西城内全都是兵营马廊仓库,叆阳所属的五千兵马大部分驻扎与此。就战斗力而言,甚至还不亚于人数多他们一倍的清河兵。因为他们有个很能打的统帅:以义州参将平调叆阳主管辽阳副总兵事务、号称疯虎的明军猛将贺世贤。
说起贺世贤,辽东的明军将领之中没有不知道的,因为这是目前为数不多的几个确实能征惯战的悍将了。这位陕西汉子乃是榆林人,小时候给大户人家做家丁厮养,为人仗义豪勇,天生的臂力过人;后来从军,转战北方边境,打过羌人、蒙古人、女真人,积功至沈阳游击,迁义州参将,可以说是在军队里混了大半辈子,典型的老兵油子。
抚顺兵败之后,兵部点名调他前往叆阳镇守,并以原任主管辽阳副总兵事务。这算是变相的高升了,所以调令到后贺世贤颇为兴奋了一阵,军人只有在战争来临之际才能显示其价值,向他这种没背景纯是从小兵上来的边将,通过战场上立功几乎是向上爬的唯一途径。
而且看此次女真闹腾的动静,朝廷是绝不会善罢甘休,最终很可能要大打出手,否则堂堂天朝上国的颜面往哪儿搁?建州女真这几年确实是成了气候,但是终究是个山沟沟里称王称霸的蛮邦小国,难道堂堂的大明朝亿万人口百万大军这样的大国会收拾不了他?
自己被兵部点名调任,很可能要大用,说不定封侯就指望着这一仗了。所以贺世贤到任之后积极地操练兵马、勤修战备、置办军火器械,派遣哨探潜入女真境内打探军情,弄得颇为有声有色。结果忙了一阵之后却发现朝廷又没了动静,而通过往来的官文邸报得到的消息更令他失望,关内的援军遥遥无期,各级衙门拖拖拉拉互相扯皮,军饷甲马兵器到现在还置办不下来,朝廷的重臣们依旧忙于党争,似乎谁也没想认真和建州兵打上一仗。
贺世贤就不明白了,这些大人们究竟是怎么想得?堂堂天朝公然被以前的奴才剃了眼眉,就算是个普通的老百姓也要忍不住痛加镇压,这些人居然还在想着招抚。难道他们脑袋里面都搭错了筋不成?难道他们不知道和这些蛮族讲什么仁义道德纯属对牛弹琴?
今天他抢了你,你却招抚。他胆子大了,以后哪有不大抢特抢的道理?对付这种蛮族,就只有一个字:打!狠狠的打!彻底把他们打疼打怕。让他们以后再动歪脑筋的时候就会立刻想起以前的教训,只有这样他们才会老实听话。
比如现如今的叶赫,若不是当年李成梁在镇北关大捷之中将其部内的数千精锐彻底屠戮殆尽,一战彻底打掉了叶赫人的锐气,彻底打掉了敢于反抗明朝的胆气,彻底打服打怕了他们,现在哪里会如此听话?
还有所谓的军饷粮草,堂堂天朝,竟然连百万两银子都拿不出来,这岂不是可笑?
全国那么多人,每个人出一分银子,也有几百万两了。传说北京的紫禁城都是拿金砖铺的地,玉石玛瑙盖得宫殿楼阁,随便抠下一点儿来,也够军费了。还有以往前来辽东做生意的商人说江南一带富可敌国的那些大盐商大海商多如牛毛,各个都是家财亿万,让他们捐些出来报效国家又有何难?
关外乃是蛮荒之地,中原却是花花世界繁华似锦,既然号称天朝,怎没会弄不出来银子呢?这简直是无法理解!真不知道户部里那些尚书侍郎们究竟是干什么吃的!
不过他只是一个小小的参将,自己心里别扭也没什麽办法。只好走一步算一步,既然自己到了前线,不管别人怎么样,总要做好自己的事便是了。而且新上任的经略杨镐还是比较积极的,一出关即四处视察,不断的往内地催调人马,这是唯一令他欣慰的一件事。要说他现在对这场战争还抱有希望的话,那这希望就落在了杨镐的身上。
而现在,从辽东经略行辕传来的密令和符信令箭已经到了叆阳备御衙门内,信件乃是用军中惯用的密语所写,经过解密之后的正文此时正捧在贺世贤的手中。
现在辽东没有人知道经略行辕的准确位置,杨镐飘忽不定,走到哪哪里就是经略行辕。而那个送信的人,自称是经略行辕的特使。
待看完了密令的内容,核对了加盖的关防印信,确认无误。贺世贤的心里产生了一丝激动,如果密令的内容真的是这样的话,那么自己确实没看错人。
“那特使现在何处?”
“回大人,在衙门正厅。咱们查过,除了一柄佩刀再无兵器,说的话乃是京师口音,配刀乃是锦衣卫专用的绣春刀,身份上似乎没有可疑之处。”
“既如此,我要见见他。”……
同一时间,援辽总兵麻承恩于开原、已升为都指挥的王宣自辽阳、麻岩于开原、郑国良于铁岭、杨于谓于沈阳全都到了经略行辕来的特使。整个辽东本地的辽军和出关的援军有一个算一个,凡是能打的部队几乎全都接到了秘密调动的密令。
自抚顺失陷,被大掠河北以来,一直龟缩不出的明军终于开始了第一次波及全境的大规模调动……(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