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初十,开原辽海卫境内,青阳堡。
天是阴沉的,阵阵凄寒山风卷过山脊,摇晃着石缝里的草叶。云层很厚,天地间充斥着一种寒荒的苍凉。
此地堪称是大明辽东长城境内最北边的堡垒,同时大概也是整个大明帝国疆域内最北方的边境前沿,标准的塞外寒苦之地,终日天寒地冻。若说开原是屏藩辽东北部边境的第一道防区,这青阳堡和镇北关就是这道防线的最前沿。
该堡下属的长城,西起昌图北五里的大台山,向东经天桥山和清阳关的西北山上,到清阳关的西侧越关而过,向东南至关门山,再至昌图南的砚台山西的四台山,又经过一个无名数百米高的山头,向南至镇北关止。
城墙早已年久失修残破不堪,但是青阳堡内的驻军却没有修理的意思。
当兵的连饭都吃不饱,连月欠饷,哪有心思去干那苦力活。况且长城的另一侧是叶赫部落的领地,相对于建州女真那样凶悍的叛匪来说,叶赫部落对于大明朝还是比较可靠的。毕竟双方共同的敌人都是建州的那群疯子。这样说起来,尽管地处寒苦的边境,却比抚顺清河那的同僚们幸运的多了,至少在这里再苦也还不用打仗。
但是前些时日该死的建州女真竟然越过浑河,从三岔儿堡打进来了,将洪武老边一带大肆洗掠了一番,甚至逼近了铁岭郊外,弄得开原等地的人很是人心惶惶。
万一铁岭失守,开原等于被切断了南面的唯一退路,只有束手待毙。所以辽海卫传令所属的九千户所,进行了战备动员。一旦建州兵和铁岭驻军干起来,随时准备倾巢南下全力支援,同时也为退往内地做准备。
但是所幸的是,建州叛匪们并没有继续深入,抢了一番之后便退回了长城之外。人们在长吁了一口气之后都有了警惕之心,感到战争迫在眉睫,而且毗邻的蒙古科尔沁部落也在不时地骚扰,故此这些天来镇北关、青阳堡、镇夷堡、靖安堡、定远堡、庆云堡等沿边堡城全都加强了戒备,随时准备应付不测。那些整日装死拌活的兵油子们也被当官的拿着鞭子赶上了城墙,拿着多年不用的生锈刀枪在城头上站岗巡逻。
而这几天,更是出现了十几年没见过的异常情况。镇北关的关门被下令封锁,整段青阳堡至镇北堡所属的长城不许任何人靠近,所有的道路都被封锁,大批从铁岭调来的骑兵将长城附近的山区全都给控制住了,没有人知道里面究竟在干什麽。
那座无名山头的山脚下,是一处工地。此地原本有座土地庙,已经被彻底拆毁,留下的只有一个深达数丈的巨大土坑,土坑边架着木梯木架绞盘吊篮等工程设施,坑里面上百名掘子军正在挥汗如雨的掘挖脚下的土地。
这处工地的周围散布着不时来回游弋的骑兵,这些骑兵神情剽悍机警,动作利落,所穿铠甲也都是精良的铁网铜扣棉罩甲或铁叶锁子甲,配弓悬箭,手持长刀或者三眼铳,一看就知道是训练有素久历战阵的精锐部队。
半山腰上,二百健卒沿着上山的小路警戒着。一面大旗迎风招展,上面一个斗大的李字。
杨镐站在半山腰上,看着下面的工地。他的身边站着一员老将,大约五六十岁的年纪,神色威严,相貌堂堂,身披一副锁子黄金甲,外罩猩红战袍,腰间挂着一柄倭刀,手按刀柄。武将注视了一会儿下面,皱着眉头说道:“挖了三日了,还是没有进展,是不是姓岳的那小子耍诈。”
杨镐的眼中也闪过一丝急躁,但是他算是沉得住气。
“不能,此人一直在清河城内被我的人监视着,他若是耍诈,早该跑了。况且这厮乃是个赌徒的性格,所谋者奇大,为了获取我的信任,他不会给我假情报的。”
“你既然猜透了他的打算,为何还要跑来冒这个险?”
“因为我想亲眼看看传说中的高淮藏金究竟是何等的宝藏。”
“那个姓魏的太监……”
“不用管他,他要的东西和我们不同。”
“你为什麽不把那个姓岳的小子一起带来算了,把他留在清河终究是个祸患。量他也没能耐反抗,不管事情到最后如何,一刀杀了便是。”
“哼哼,我还是头一次碰见这样的人,我也是头一次碰见这样无法无天的计谋,他想把所有的人都算计进去,甚至不惜铤而走险。他这是自绝后路,就算成功了朝廷也不会放过他。所以我倒想看看他这麽不顾一切的想对付努尔哈赤,究竟会不会成功。我打算给他一个机会。不过孙猴子的本事再大,也难跳出我如来佛的手掌心去。”
“若是成功了呢?”
“那也是正中我的下怀,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若是不成功,对我的战略也没有太大的影响,若是进展顺利,清河一战便可击败建州叛匪,没想到事情演变到最后,竟是给了我一个这样的良机。”杨镐眯缝着眼睛,想起以前他和岳翔谈话时的情景。那时岳翔对他说到尚方宝剑,他当时顺水推舟没有否认,其实他现在是没有尚方宝剑的。
虽然他身为辽东经略兼任辽东巡抚,但是他并非钦差,没有那把象征天子权利的尚方宝剑,所以他现在才不得不摆出低姿态和这帮辽东的军阀们打交道。若是有了尚方宝剑,他就能成为辽东真正意义上的主人,那些阳奉阴违的将帅们都得乖乖的在他面前俯首听命。
在他的计划中,清河之战无论胜负,他都将是赢家。
“那个姓岳的小子不简单哪,胆大包天之辈,竟然想得出这样疯狂的主意。”
“哼哼,此人绝非等闲之辈。别看他现在好像老老实实的,其实他心里早就明白事后我是不会放过他的,他也知道我知道这一点,所以我看他是打算先下手为强,来一招借刀杀人,然后再顺势成就他自己的大功。”
“辽东竟然还有这样的人物,为何以前却是默默无闻?”
“你这几年在宁夏做总兵,辽东的事未有所闻也是常事。不过这岳翔确实神秘,以我之阅历,竟然看不透他的深浅。总觉得此人身上有种难以言喻的东西不同你我,而且还是突然之间就冒出来了,但是他的身世偏偏又无懈可击,实在是令人费解。”
“管他呢,反正此人无论胜负终将难逃一死。我派出的夜不收哨探已经过了长城到了叶赫部的境内,建州那边有些什麽异动,都瞒不过我的耳目。”
“这我相信,说到和建州女真的关系,谁又能比得上你们铁岭李家将呢?算起来,你还算是那建州女真的女婿吧。”
“哼哼,一个女人而已,比起荣华富贵来,算得了什麽?再说舒尔哈齐已经死了。”
“对了,我拜托你准备的东西准备好了吗?”
“已经办妥了,由我的亲卫标营保管,随时用随时拉来。倒是这边若是挖不出什麽东西来,准备着那些东西只怕也没什麽大用,到时候恐怕很难骗过对方。”
“吩咐下去,晚上也要赶工。我估计建州方面就快要有大动作了,得赶在他们之前把事情弄好。另外按照布置给已经出关的各路军马传令,催他们快速进兵。幸好岳翔的这个计谋使得确实不错,恰能掩盖的住我这将计就计的一着……”杨镐正说着,山下一阵喧嚷,接着一个小校催马跑上来。
“禀报抚帅,下面挖出了一条暗道。”
杨镐的眼睛当时就瞪圆了,难掩脸上兴奋激动的神情,“快,快带我去看!”说着几乎是一路小跑的顺着山路跑了下去。那员武将也是难掩好奇之色,率领着卫队紧跟其后,直奔此刻已经是喧闹成一团的挖掘现场而去……
时间到退回二天前,七月初八,清河城。
当李亮的马车队到了城外的时候,岳翔就已经得到了消息。他忍住了想要出去砍人的冲动,静待李亮的出现。
因为上下都已经交待过了,所以车队入城倒没有什麽阻碍。只是李亮回岳宅之后仍是按照家规先去参见了名以上的家主老爷,然后再去参见岳翔的大嫂,最后才来找岳翔交差。待来到岳翔的跨院之时,却见岳翔阴沉着脸,手持倭刀伫立在院中,正在等着他。
“李兄当真是好算计啊,不声不响之间就阴了我一把,差点让我把小命儿扔在香炉山,却不知女真人许了你什麽好处让你买主求荣,说来听听吧。”
李亮低着头,他此时知道对面的岳翔全身蓄积的怒气,只要说错一句话,弄不好自己就要人头落地。谁让自己选了这条路呢?
“二爷,李亮自知有罪。二爷要杀我我也是无话可说。只不过若说我是为了荣华富贵的话,二爷未免小看我李亮了。我李亮虽不才,也是跟随着大爷一起走南闯北,也见识过关内的锦绣繁华,那女真人所谓的荣华富贵与我汉人比起来,天地之别,比之我汉人以普通的财主尚有不足,那些东西能看在我的眼内吗?”
“哦,那麽说,你是与我有仇了?故意陷害我不成?”
“非也,我做的这一切只有一个原因,就是为了保住大少爷的活命。我李亮的命是大少爷给的,为他赴汤蹈火也是在所不惜。现在大少爷落在女真人的手里,要保住他的命,就只有出卖二爷你,当初答应这个条件的时候,我李亮已经料到了会有死在二爷你刀下的这一天。我李亮现在虽死无怨,只是望二爷不要食言,大爷的性命全看您的一念之间。”
说着李亮闭上了眼睛。
“什麽,你是说你全都是为了我大哥?”岳翔有些愣住了,他还真没想到李亮的想法竟然如此简单。就为了区区一个人,就能不眨眼的牺牲其它成千上万的人。
“你知道抚顺陷落死了多少人吗?你知道大掠河北有多少人家破人亡吗?你为了区区一人,便可毫不顾及的把成千上万条性命推进火坑?你就没想过多少人和你一样,他们也有失去亲人的痛苦?你就为了区区一人,就愿意和咱们汉人的仇敌为伍?”
“二爷说得有理,只是我李亮只是区区一个匹夫而已,我连自己的主子都救不了,哪管得了其他不相干的人。再说连朝廷官兵都不管百姓了,我又能做什麽?说到底,为了大爷的性命,我没心思管其他的事情。再说二爷您不也准备走和我一样的路吗?大家都是为情势所逼,二爷应该理解小人的难处。”
“……你说得对,我现在也是身不由己……”岳翔愣了一下,随即脸上的阴沉慢慢变成了黯然颓唐,走近李亮,突然面现狰狞,反手一记耳光重重的抽在李亮的脸上。
李亮未曾提防,就是提防了也躲不开,直接被扇的就地转了三圈,眼冒金星,耳朵嗡嗡直响,随即便听不清楚声音,直接趴在了地上,整张脸当时就肿了起来,一张嘴血沫子就吐了出来,伴随而出的还有两颗碎牙。
“你说得对,我是身不由己!”岳翔上前抓住李亮的衣领把他提起来,脸几乎凑上了他的脸。“但是我和你不一样,我为我自己而活。凡是的罪过我的人,我都会让他们付出代价,尤其是你这种叛徒。枉我以前还信任过你,你却不知好歹。我实话告诉你,就算你死了,就算我降了女真,我也不会让你得偿所愿的。”
李亮的一只耳朵被刚才那一记耳光扇聋了,耳朵里流出血丝。整张脸肿得都变形了,鼻子和嘴角鲜血直流,满脸狼藉。虽然昏头胀脑,但是仍可勉强听清楚岳翔的声音。
“二爷想要我的性命就拿去吧……说实话,我回来就没打算活着。只不过和我同来的还有建州来的使者,有书信要送给二爷,二爷还是别耽误正事吧……”
“哼,来人,把这小子给我带下去!”
屋里面出来两名壮汉,把李亮给押了下去。接着院外面的光头汉子进来了,看了被拖下去的李亮一眼,却没作声,脸上没有一丝惧色。岳翔看着他冷笑:“你就是努尔哈赤的使者,胆子却不小,敢来清河。就不怕给官兵识破身份,把你给零割碎剐了不成?你叫什麽名字?参与这样的机密事情,在建州的地位应该不低吧?”
“哼哼,彼此彼此,你不用打听我的姓名。以后等你降了我们大金,自然有机会知道我是谁。若你是使诈,杀了我便是,更没必要知道我是谁。”
“好,有胆色,努尔哈赤既然派你来下书,书信何在?”
那大汉从怀中取出一封羊皮纸卷,摊开来并无字迹。岳翔先是疑惑,后又释然,定是用了什麽特殊的密写技法。果然那汉子要岳翔拿些白酒来,在上面一涂抹,字迹渐渐就显现出来,是汉字,大概是李永芳亲笔操刀的。
看了一遍之后,冷笑道:“早就猜到会如此。也罢,谁叫我现在走投无路了呢。你们想先得便宜也由得你们。只是我有两个条件你回去告诉你们大汗。第一,不能留杨镐的活路,若是给他跑了,我就死无葬身之地。第二,将清河城封给我,许我为此地的领主。若是此二事不能成,也不用指望什麽好结果了,大家一起拼个一拍两散便是了。你只需将这些话传到,我想你家大汗自然明白是什麽意思。”
“好,此话一定传到。阁下还有什麽要说的吗?”
“杨镐现在就在开原辽海卫青阳堡长城一带,你家汗王所要的东西其中一部分也在那里,他此行为了掩人耳目,身边所带的人马不会多。告诉你家汗王,要动手就趁早,晚了可就什麽东西都不会剩下了。”
“好,此话我一定传到,请阁下再次静候佳音便是。”说完那光头汉子转身出院离去。
等此人走后,屋内小婉出来了,带着一脸疲惫倦容。刚施展了太阳摄魂术耗费了太多的精力,但是总算是证实了李亮刚才没有说假话,他确实是为了岳翔的大哥才如此的。
“有劳娘子,你下去歇歇吧。”岳翔也料到这李亮说的大概是实情,只不过没有从他的口中撬出其他人,他所知道的就是已经成了死鬼的岳岐。送走了小婉,岳翔却没有进屋,只是站在院中不说话,静静的沉思。
“那建州蛮子当真会上当麽?”随着那尖细的嗓音,李进忠的身影不知从何处冒出来了,悄无声息的来到了岳翔的身旁。
“谁知道会不会。不过杨镐是一定要弄下去的。此人若是不死,将来必要灭我满门。”
“谋害朝廷大臣本来就是灭门的大罪,除非有我们内廷的人帮你遮掩。当今皇上要的只是那些被高淮私吞的钱款,经略大臣没了,可以再换一个。当今皇上在想什麽,只有我们这些他身边的人才知道。皇上和这些外臣们斗了几十年,岂会真的拿他们当心腹看待?”
“此话当真?若是我把高淮藏金交给你们,你们真的能保我无恙?”
“那是自然,完全可以照你说得来。咱们三七分,你可自留三成。不过我们要的可不知是金银那麽简单,你应该知道我什麽意思。”
“那也是一笔巨富了,一言为定。”……
此刻,青阳堡长城。
当杨镐重新从工地中出来的时候,满脸兴奋和激动,手中捧着一个金锭。
“当真是老天有眼,老天有眼哪。那岳翔果然没有骗我,高淮这厮当真是善于搜刮,竟然刮到了这许多黄金,这麽多金锭长埋地下这麽多年,仍是足色纯金,今天终于重见天日。传令下去,即刻全力抢运。”
说着杨镐又对那员金甲老将说道:“搬完了之后那准备好的那些东西按计划布置好。还有即刻按计划传令……”
“大人!”杨镐的话没说完,就有探马前来。
“长城外叶赫部境内的哨探传来军情,建州兵大举出动,数万兵马突然出现在叶赫边境。其前锋已经深入叶赫境内三十余里,镇北关长城外已经发现了女真大队骑兵活动的迹象。”
“什麽?!来的这麽快!?”杨镐闻言脸色大变,手一哆嗦,手中的金锭落地……(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