岳翔的计划算不上精密,甚至可以说十分粗糙。他知道凭清河现在的状况根本没有资源去策划什麽比较复杂的战略,他目前也没有这个水平。
但是他也知道这世界上有很多事是相当说不清楚地,很多事就算事先策划准备的十分周详,但是莫名其妙的一到实施阶段就会冒出来这样那样的问题而最终导致失败。反之先前看似四面漏风的战略却意外的获得好运而一帆风顺,这种事情他不是没见过。
所以他这次唯一的选择是把宝押在自己的运气上,因为他知道运气是无常的,有时候运气并不会站在强者的一边。努尔哈赤从他后来的表现看,是用间的专家,普通的计谋很难骗得倒他。计划策划的太周密弄不好反而会惹他的怀疑,所以岳翔考虑使用逆向思维。他坚信一点:正确的简单的。
况且在眼前的情势下,有个粗糙的计划总比没有计划要强得多。
但是这个计划如果实施的话,肯定需要邹储贤这样的主将的配合。目前如果不向他漏个底的话,无法说服的了他。而邹储贤也在等着岳翔松口,因为这几天城外的人马早已经撤了营盘,辎重什麽的都打好了包,眼巴巴就等着接令回城了。
两边是各有所求,但是都抻着不张嘴。结果最终还是邹储贤县沉不住气了,因为布设在长城外面的夜不收哨探在六月三十罕有的传回来重要军情,说是建州各部开始大规模的采伐树木,并且将汉户中的工匠全都集中在一起与外界隔绝了起来。而且海西和东海各部有大规模的运输马队向建州方向集结,运送的全都是女真人惯用的各种箭矢和粮秣。
长城外面便是女真人的地盘,明军在此地布设的夜不收哨探与女真人布设在明朝境内的奸细相比工作效率简直拿不出手,谎报军情几乎是赖以谋生的必备手段。但是这不代表他们完全就是一无是处,有时候他们也碰巧能够打探到一些消息。只不过混杂在他们谎报编造的故事中往往被人忽视,不过这次这条军情总算是引起了重视。
女真人集中工匠做什麽,肯定不是要他们盖房子的。多半是要他们制造一些战争用的大型器械。结果七月初二再次传来了消息,女真人集中的汉人工匠似乎正在大规模的制造某种大木板,从一个人就能擎起的到一次能遮盖住两三个人的都有,板上蒙有牛皮,看起来是一种专门用于攻坚作战的超大型盾牌。
另外传说还有适用于床子弩的大型铁箭头和抛石机的石弹也在赶制中,女真人在拼命的赶制武器集中粮秣,制造的新式武器几乎全都是有针对性地攻坚装备,其用意不言自明。
邹储贤在收到消息后立刻意识到弄不好真的大难临头了,现在几乎可以确定女真人制造这些东西百分之九十是冲着他的清河城来的。所以他稍作迟疑之后立刻赶赴岳翔那里,此时他已经别无选择,祈祷努尔哈赤去打别人那里是不现实的,目前除了团结一心意外别无出路。说不得的话也只有听听岳翔的计划究竟是怎样的了。
其实岳翔也有了心理准备,和邹储贤交个底儿也是没办法的事儿。反正真打起来谁知道生死如何?打输了估计全城的人都死无葬身之地,打赢了也自会有杨镐和那个魏太监去料理邹储贤,反复考虑之下,他决定也决定和邹储贤再碰一次面。
这次碰面就没必要再扯别的了,岳翔直接开门见山的把该说得都说了。听得邹储贤直皱眉,脸色一会儿青一会儿白。
“高淮藏金?这这……这种传言是真的吗?那努尔哈赤能够上当?”他在辽东几十年,自然听说过高淮藏金的种种传说,只不过各种版本的传说很多,无法分辨哪个是真的。到后来时间久了,也就没人信了。现在听说岳翔掌握了高淮藏金的秘密,一时间竟然有些发呆,不知道说什麽好。
“自然是真的,没有这个做进身阶,我凭什麽能够攀上杨镐这座大靠山?还有那位监军魏公公,你以为他没事不在京城里享清福,偏偏跑来辽东这蛮荒之地是来游山玩水的?别忘了高淮藏金原本是皇家的财产,只不过是见不得光的。”
“你是说,杨经略也知道这事……”邹储贤已经懵了,他这才意识到自己似乎知道了不应该知道的事情,高淮藏金传说就是当今天子的私房钱,这种牵扯到宫廷秘闻的事件谁牵扯上谁倒霉,他的脸色变了几变,额头上出现了汗光。
“当初你一直问,我就是不说便是这个道理,不想你卷入此事。只不过今天给你逼得没办法了,才如实相告。”
“那老弟就没想过,事后在咱们这些知情人,只怕都会被杨大人灭口。此战便是打赢了,恐怕也是难逃一死。这可如何是好?”邹储贤真的有些慌了,他没想到这里面牵扯的事情竟然这麽多,这时候后悔真的已经晚了。
“没错,杨镐是不会放过任何一个知情人的。”岳翔说着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屏息凝神仔细感知了一下周围的气息,发觉鬼虎和冥龙两人并没有在附近。才拿出张写满蝇头小字的纸交给邹储贤看,邹储贤好歹还认识两个字,勉强看完之后顿时倒吸了一口冷气,直接从炕上弹了起来。
“你……你这是!你疯了……”
岳翔的身形一晃直接从炕上跳起,伸手抓住了邹储贤的肩膀往下一按,直接把他给生生的重新按坐了下去。“大人少安毋躁,是想嚷的所有人都知道麽?”
邹储贤只觉得肩上的手有千斤之重,生生把他压制的动弹不得。但是仍旧压低了声音说道:“你这可是……”
“我知道,我这不过是为了咱们着想。现在这时候,只有破釜沉舟拼他一把,拼成功了才有活路。难道大人你就甘心这麽被两头挤兑着玩儿完不成?蝼蚁尚且贪生,何况咱们是人。我这可是一心为了大人和全城的乡亲百姓们着想,否则我拍拍屁股走人便是,何苦留下来和你们一起冒这风险?”
邹储贤不说话了,他的眼珠不停的转,显然内心在进行剧烈的思想斗争。谋害经略这种事被人查出来可是要抄家灭门的,但是他自己也不甘心逐渐成为别人刀板上的鱼肉。毕竟他在边关效力这麽多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就这麽死在这帮人的阴谋之下,他实在是没有这个觉悟。
“朝廷向来都是只重结果的,只要咱们能够干掉努尔哈赤打退女真,咱们就是力挽狂澜的英雄。其他的都不重要,明白吗。朝廷里面讲究的是利益的大小,不是公理对错。”岳翔继续敲着边鼓,他估计邹储贤十有会点头。
“真的?咱们这计策要是成功了,朝廷事后真的不会查出来?”邹储贤好像捞到一根救命稻草一样,反复的问着岳翔。
“这事谁也没有十足的把握,只不过我觉得有五六成的机会。关键是结果怎麽着都一样,没区别的。还不如拼一把试试。这年头想要讨到一条活路,不把脑袋拴到裤腰带上豁出去拼是没希望的。不狠不能日刺猬,要死屌朝上!邹大人您自己想清楚。”
“……好吧,今天就信你这一回!”邹储贤到底是武将,关键时刻有股子狠劲。岳翔闻言心中算是松了口气儿,总算是把工作给做通了。接着想起来邹储贤是来找他的,说不定另外还有什麽事。
“大人今日来找我,是不是还有什麽别的事。”
“对了,我差点给忘了!”邹储贤一拍脑门,“前方传来军情,建虏正在大规模的集结军械粮草,可能还在秘密的建造攻城战械,只怕是离开战不远了。”
“什麽!?”等到邹储贤把详细的情况说了一遍,岳翔就感到心里面在怦怦的跳。紧张、兴奋、恐惧、期待等等情绪混杂在一起,让他也说不清楚自己心里究竟是个什麽滋味。早就料到努尔哈赤会继续西进,他也确实在等着这一天。但是真的等到确切的消息传来的时候,他却觉得到来的还是太突然了。
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该来的果然还是会来……
“这些情况属实吗?别又是谎报骗赏钱的吧。”岳翔真的有些不敢马虎,他希望这个消息是真的,也觉得这个消息是真的。但是同时又盼着这是一个假消息。
“不会,三处同时发回来的军情,我看多半是真的。”
“那就有谱了,我也觉得建虏已经老实了一个多月,该耐不住性子了。再加上朝廷的使者前去谈判,恰好又被努尔哈赤窥到了朝廷的虚实。这时候不趁机能抢多少是多少,等朝廷大军云集,他就没这机会了。”
“建虏精于野战骑射,若是普通的入境掳掠,那些边寨小堡是根本挡不住他们的。如今却在制造大盾,那种大盾明显是用来遮挡城头发下的箭矢炮子的;还有床弩和稍炮,这些东西九成九是用来针对城墙的,我看……我看这次他们是来者不善……”
邹储贤虽然没明说,但是岳翔也知道他的意思就是说建州兵是准备对清河下手了。他强自镇定的哈哈一笑,说道:“哼哼,真不愧是蛮族之人,没学问就是没学问。野战只是依靠蛮勇,说到攻坚之术时也就是能拿出来这些不知道何年何月的老古董,还偷偷摸摸的惟恐别人看到。现在都是什麽年头了?居然还有人使用床子弩和稍炮,那种临时赶制的古董玩意能和咱们城头上的火铳铁炮相提并论吗?板盾挡的住弓箭,挡的住鸟铳吗?就算挡的住鸟铳,挡的住将军炮吗?努尔哈赤指望靠那些破玩意攻城,说明他根本不懂得攻城之法,蛮族就是蛮族,指挥依靠蛮勇拿人往上垫,敢来清河,便让他建州兵血流成河。”
“即便如此,但是建州贼兵势大,还是早做防备的好。”邹储贤乃是老将,自然是知道这其中的利害。这年头打仗某种意义上来说就是靠人多,什麽武器、兵法作用都是有限的,大多数战斗的结果都是人数多的一方达到目的。
“那大人便传令让城外驻扎的兵马全都回来吧。但是鸦鹘关原有的屯兵先不能撤。只须保持原样即可。不可让建州方面察觉到咱们这方有什麽异常。”
“那你那边呢?”
“我这边自有安排,其实已经开始了,这两天就应该有消息传回了。”……
同一时间,浑河北岸,辽河哈剌河段分出的支流蒲河边耸立的明军所城,蒲河所。
李亮坐在一辆大车顶上,手里面拿着开了刃的马刀,盯着满街黑压压的难民百姓们,似乎有些出神儿。而那些人也不时地向他身边的车队瞄上几眼,眼中露出的是饥渴的神色。而他身边的车队趟子手和镖师们,则是神情戒备,手上都拎着家伙。
和这些难民们的冲突已经不止一次了,现在这个时候,谁都马虎不得。一旦稍有闪失,整个车队就会被哄抢一空。
他的旁边有一个方面大耳的光头汉子,一脸胡子,神色阴霾。
前段时间,建州正红旗大军越过长城在三岔儿堡到柴河松山一线大肆的烧杀抢掠,官兵接战不利,溃不成军,龟缩在几个大城之内不敢出战。长城延边共计十四个堡寨被建州兵攻克,建州兵实行的是三光政策,能抢得全都抢走,敢于反抗的全都杀光,所有的房子都付之一炬,甚至连城墙都拆毁,所过之处堪称是一片焦土。
由于官兵无能,苦了那些边民百姓,成千上万的难民们携家带口向内地逃难,可怕的难民潮将内地的卫所城堡挤的满满的。沈阳等大城害怕建州兵趁势混进城内,拒不开城门,无数百姓滞留在荒郊野外,无衣无粮,饿殍遍地。甚至有段时间站在城头上看,就在城郊野外是黑压压一大片难民或坐或卧,哀鸿遍野,情景惨不忍睹。
现在好不容易等到建州兵退回去了,那些没死的难民们有的舍不得家里那一亩三分地,冒险返回重建家园,反正房子什麽的再盖就有,只要土地还留着就有希望。有的却是宁死也不敢再回家,变成了流民乞丐依旧滞留在各城内外,官府唯恐流民聚众闹事,这些天正威逼利诱,拼命的想把他们给弄走。
蒲河所城内的规划布局也是仿照着明朝边城的标准所城布局修建的,设东西南三门,北门的位置盖了镇压风水的关帝庙。正方形的城池,周长一公里多。东西和南北二区为兵营和衙门官署所在地,其余两区是民用区域。
此时李亮率领的岳家车队便暂时驻扎在东北鼓楼下的一片空地上。当初和岳翔约定的计划早已经无法实施,由于他们要从辽阳到沈阳的大路上绕行,因此还没到地方就已经听说前方已经开打了,由于不知道岳翔的下落究竟如何,众人一时也没了主意,只好在这蒲河城内待了下来。但是接着就是全境戒严,走也不能走,消息也断绝,每天都是谣言满天乱飞。食物什麽的全都紧缺,经过了苦不堪言提心吊胆的一段日子后,终于听说女真兵退了,李亮这才派人骑马回清河报平安。
他心里好想这件事情能就此结束,但是他觉得没这麽容易。他已经从另外的渠道得到了消息,岳翔竟然平安的回到了清河,建州兵这次看似大获全胜满载而归,实际上却是两手空空的回去了。
实在是难以想象,那个家伙竟然有这样的好运,千军万马的搜捕竟然也让他逃脱了。
那自己现在还能不能回去清河城呢?以岳翔的脑筋,肯定已经怀疑有人在通风报信,现在回去不是自投罗网吗。以此人的心狠手辣,他不把自己给活剐了才是怪事。
“李爷,官兵们又来撵人了。”旁边的伙计小声说道。李亮回头看,只见从街那头敲着铜锣来了一大帮子手持棍棒鞭子、腰挂刀剑的兵丁衙役,百姓们一看顿时一阵骚动,却是晚了一步,官兵们好像虎趟羊群一样冲入难民的人群中左右开弓大打出手。
这些人别看面对建州兵的时候一个个都吓得屁滚尿流,但是现在却是奋勇争先以一当十,很快就把这些难民打的四散奔逃哭爹叫妈,好像没头苍蝇一样四下乱窜乱逃,有小孩摔倒在地上,嘶声哭喊着娘亲,还有妇女的哭叫声,整个场面一下像炸了营一样彻底乱套了。
“你们汉人就是这样,内战内行外战外行,对付自家的百姓如狼似虎,对付咱们女真蒙古却是束手无策。看看这些百姓,都是汉人,下手却是这般毒辣。”李亮旁边的光头汉子带着不屑的冷笑低声言语。
“哼,总好过落在你们女真人的手中吧。难道你们抓去当阿哈奴隶的汉人还少了不成?说到毒辣,你们没资格说我们。”李亮不软不硬的顶了一句。
“操你娘的,官府已经下了命令,让你们限期离城各回各家,怎麽还在这儿赖着不走。老爷们可没有多余的粮食养活你们这帮杀胚!快他妈滚蛋!再不滚,统统抓起来扔进大牢!”
一个土匪一样的百户舔胸揲肚边走边骂,时不时地甩手朝身边的人就是一鞭子。然后直接就奔李亮他们这儿来了。
“唉!你们这帮人怎么还不走?不是早跟你们说了让你们快点腾地方吗!?跟你们家的老板到底联系上没有?千户大人下了严令,后天午时之前,所有外地人必须全部离城,否则一律按奸细论处,听明白没有!?”
李亮有点急了,拉住那百户的袍袖低声下气的道:“大人,我家老板约好了让我们在这儿等,我们没见着人不能回去啊。再说我家老板也是清河军中的把总,大家都是同僚,还请大人不看僧面看佛面,千万通融一下。”
那百户没好气的一甩手:“我说你怎麽这麽不晓事?我让你咱们在这儿呆了这麽长时间,已经是看在都是同僚的香火情份上了。别跟我这儿废话了,赶紧收拾收拾回你们清河去吧。我看你们老板多半是够呛,没准已经死在外面了。别耽误工夫了,到时侯我带着兵过来撵人大家面子上都不好看,我这也是上支下派,别让我难做。”说完竟然扬长而去。
李亮可傻了,现在他根本回不了清河,回去也许就是岳翔拿着刀在等着他。但是他领着这一大帮人根本也无处可去,这里面绝大部分人都还是蒙在鼓里的。
难道叛逃到建州女真那里?但是自己什么都没干成,岳翔逃脱了女真人的围捕,等于自己的任务没完成。到了女真人那里自己还有价值可言吗?自己这麽两手空空得回去,大少爷可该怎么办?自己拿什么换大少爷的活路。
他真的感到有点山穷水尽的感觉了。
但是天无绝人之路,正在这时,他派去回清河报平安的那个心腹回来了,还带来了岳翔的一封信,等他展开信看了内容之后,顿时愁容尽展,好像是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
“当真是天无绝人之路,你可以回报你们汗王了,他要的东西,已经自己送上门来了。”……(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