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历四十六年,六月二十二,新生的后金政权中心,赫图阿拉城。
今天城内特别热闹,满街都是人,摩肩接踵人头攒动挤满了每一处空地,每个人的脸上都洋溢着一种狂热枭悍的气氛。
所有牛录中的旗丁男人们都奉命全副武装出来壮声势,带甲旗丁们全都披挂整齐,持刀挂弓,手举各式各样的旌旗号带;不带甲的也都抄起了家伙,甚至小孩和女人也都跑了出来,城内站不下就到城外,从高处看,黑压压的能有好几万人一眼看不到头,到处都闪烁着刀枪铁器的反光,好像一片银色的粼粼波光。
最近后金这个新生的王国在英明汗的领导下,连连对以前看似庞大的令人恐惧的大明帝国展开攻势,每一次进攻都会带回来堆积如山的各种汉人的财货物资:粮食、牲口、铁器、奴隶、金银、布匹……等等这些,还有正红旗最近才又抢回来的,短短的几个月的收获这些财货加在一起甚至超过了他们以前好几年收入的总和。
他们以前从来没想到能从大明朝这个以前压在他们身上的大国手中抢到这麽多东西,这是一条多美好的生财之道啊,看起来汉人的明朝也不过就是一只纸老虎罢了。暴发户似的兴奋感令他们丧失了理智,没有人想过明朝会不会发动报复。因为他们的头人们向他们传达过上面汗王和各位旗主贝勒爷的精神:汉人不敢打仗,明朝的官兵都是一群胆小鬼,是一群酒囊饭袋,他们只会派人来和谈。
果然,今天这个预言应验了,明朝派来了使者,听说是来和汗王谈条件的。女真人杀了那麽多汉人,抢了那麽多东西,要搁到女真族这简直就是不共戴天的血海深仇,早就派兵和仇敌决一死战了!明朝却不敢派人来打仗,只会来谈判,谈什麽判,这不是软弱无能是什麽。原本已为他们是只纸老虎,现在看来顶多是只纸绵羊。
对于这样的对手,女真人居然被他们欺辱了上百年,真是令人感到满腔愤懑无处发泄。所以不少的女真人都看着同一个方向,那是明朝使者所住的馆邑,人群不断自发的发出浪潮般的各种示威的怪叫狂嗥,挥舞着手里磨的发亮的兵器,好像一群发情的野兽一样,尽情的对明朝使者表现着自己的蔑视和挑衅。
不少人都在盼着汗王一声令下,把这些汉人使者立刻五马分尸,血祭他们的战旗。
而阁楼之上,与外面的狂热冲天的气氛相比,屋内却是冷如冰窖。在坐的明使和随从一共有七个人,他们自打进城之后就像瞎子一样被人牵着走,后来安置到这里就不管他们了。别说努尔哈赤,就连一个够分量的旗主贝勒都没见到。用来宣谕朝廷令谕的文本也被人强行拿去,谁知道最终会不会交给努尔哈赤,对于自己的命运每个人心中都是心中发毛。
他们不是北京来的,而是广宁巡抚衙门的参赞吏员,朝廷到现在打不说打,和不说和,却让他们来和努尔哈赤谈判,希望能凭这几张嘴上下这麽一说就把努尔哈赤说的举手投降。这种荒唐的念头也只有京城里那些白痴们能想得出来。当然他们更恨的是派他们来的那位新任巡抚兼经略大臣杨镐,他们的心中早已经把杨镐的祖宗十八代骂了个遍。
但是骂归骂,这要命的差事已经落到了自家的头上,若是不来,只怕在广宁便要人头落地,搞不好还要连累父母妻小。而且为了怕他们开小差,离境的时候家人们已经被衙门扣为人质,也只好硬着头皮来了,就算死在这儿,最起码也能闹个烈士的身份,给自己的老婆孩子弄一份抚恤。
其实他们每个人在来之前都已经写好了遗书安排好了后事,今天看这样子,他们个个都觉得真的是进了狼窝了。辽东有关建州女真的传闻很多,有人传说他们吃人肉,看外面那群野人的样子恐怕生吃了他们的心都有。这下十有是没法儿活着回家了,甚至不知道死后能不能留个全尸;有几个人面色惨白,绝望的在抹眼泪,暗中摸了摸袖中暗藏的毒药,心想万一那些女真野人要是动粗,就抢先一步服毒,纵死也不能受他们的侮辱折磨。
此次来的正使姓张,乃是广宁巡抚衙门里的一名主事,低级小官僚,没能力主导自己的命运,可有可无的消耗棋子,结果给派来了这里。此刻他正面无人色的透过窗户缝看着外面无边无际的人山人海,看的他浑身直哆嗦,脑门上黄豆大的汗珠滚落而下。
最后他有气无力的缩了回来,面如死灰,一屁股坐在土炕上,眼神都散乱了。他的呼吸无意间变得很粗重,简直像牛喘,面上透漏出来的神色是一种无可救药的绝望。
再看其他人,基本上和他的表情差不多,一付快要上刑场的死人样。只有一个人还算比较镇定。只见那人也走到窗户前向外看了看,眉头紧锁,转回身来轻轻说道:“诸位休慌,有道是两国交兵不斩来使,我等乃是奉了朝廷的令谕前来与建虏交涉,那努尔哈赤未必会加害于我等。”
张主事抬头看了看,面前这人乃是此次的使节团中唯一一个不是广宁来的,听说他是清河堡来的,只不过身上并没有官衔,只顶着一个生员的功名。姓名方面只知道他姓王,但是具体叫什麽也不知道,谁也没心思问。自己性命都顾不住了,那还有闲心去问别人的事。
只不过现在听人家这样说,好歹也是一种安慰。张主事唉声叹气道:“王兄,你看……你看外面那些野人,好生凶恶。这班化外蛮族不知我天朝的礼法,谁知道他们是不是讲究咱们天朝那一套。万一……万一……”
“不会,咱们乃是带着朝廷谈判的文书来的,努尔哈赤是战是和,总要有人回去传话。上次他攻陷抚顺之后都能放那麽些人回去替他传话,这次他岂有加害咱们之理?要杀他早就杀咱们了,时间拖得越久,就说明咱们活的机会越大。”
“是……是啊……啊,对了,还未请教年兄尊姓大名。”张主事似乎有了些主心骨,其他人也像捞到一根救命稻草一样,精神上有了些支撑,好像回光返照似的面色有所好转,眼前这人镇定的样子令他感到一点点的心安,反正比刚才强得多了。这才想起来没问人家姓名是一件很失礼的事情。
他倒也想的明白,此时此刻在这里论什麽官职出身一点屁用也没有,女真人的刀可不管你官大官小,这里只有他们七个汉人,这就是一起同生共死的人。大家互相支持鼓励,也好过一些。
“在下清河王一宁。”男人说得很简单,抱拳向四周行礼,在坐各人勉强提起精神还礼。
“那这外面这麽些人……兄弟乃是文官,实在是没见过这阵仗。这连天蔽日的,真是……这建虏手里面竟然有这麽多兵马。万一他们冲进来,咱们可如何是好。”那张主事脸色好了一会儿,但是瞄了一眼外面立刻又开始冒汗了,六神无主的样子和王一宁形成鲜明对比,围着王一宁直转,好像他才是正使。
关于这点王一宁也没什麽把握,只得让他们把窗户关上,眼不见为净。同时又竭力安慰他们让他们别胡思乱想,堂堂大明天朝的使节岂能被这些叛匪给吓住。
“依王兄看,这……这次咱们能不能活着回去?”张主事年纪比王一宁大的多,但是却口称王兄,显然是现在拿王一宁当了拿主意的人了。王一宁心中暗自摇头,心想也不知道是谁选的这使节的人选,如此胆小,这拉出去不是丢人现眼吗?平白让人觉的大明朝无人了,建虏见了官使这般模样,只怕胆气又要壮三分。
他却不知杨镐挑人乃是专门挑的这些平庸之辈,有才能的人他不舍得放出去,怕被努尔哈赤杀了祭旗平白损失自己的力量,所以专门派这几个庸材便是损失了也不心疼,反正他们的使命就是传信的人,信送到了就算完成任务。
“大人莫要说这种晦气话,什麽死不死的?努尔哈赤老奸巨滑,他此次连续掠边,祸害之严重比蒙古人有过之而无不及。岂会不防着朝廷的进剿?咱们肯主动讲和,说不定正中他的下怀,总而言之朝廷和建虏都在使缓兵之计,为了计策成行,他岂会杀我们打草惊蛇。”
王一宁为了安慰这帮已经成为惊弓之鸟的使官们,费尽了唇舌,最后总算是将他们安抚下来。那张主事大概是为王一宁的话打动,似乎信心有所回复,竟然又说起此次出使的事情来了。
“原来建虏和朝廷那是麻杆打狼,两头害怕,那说不定咱们这出使的事……说不定努尔哈赤能答应朝廷的条件呢。”
“你别做梦了,那努尔哈赤打了一辈子仗,岂会被这区区几张纸给吓唬住?再说你忘了那外面的大军了?他手里有这麽多精兵猛将,要和则和要打则打,谁能奈何得了他?他要是轻易便妥协的人,现在岂能拥有如此的势力?又岂会背叛朝廷祸乱辽东?我看这事多半是要自取羞辱的。”
这话把众人的幻想打消,这帮人的脸色又变的好像死了亲爹一样。张主事拍着大腿唉声叹气:“唉,要说我活了也有四十五年了,一辈子都在辽东,这建州女真努尔哈赤的事儿就算是风闻传言也听的不离十,当年这建州女真最开始也就是百十号人十几匹马,努尔哈赤起兵打尼堪外兰的时候连铠甲都凑不齐,算上他爹他爷爷的遗甲也只有十三付。当时朝廷里要是能有个明白人,动兵剿灭他那简直就是动一根手指头的事儿,至于到现在让他成了气候反过来打咱们大明吗?当年宁远伯守辽东,十战十胜,多少不安分守己的蛮邦被官兵给剿平了,可怎麽就唯独漏了这个折腾得最凶的努尔哈赤?都说努尔哈赤以前给宁远伯当过马童,关系近着一层,我看就是他妈这麽回事!”
这话要是搁在平常那是谁都不敢说的,宁远伯李成梁虽死,但那是朝廷盖棺定论的大功臣,敢说这话传出去铁定要吃官司。但是现在众人生死悬于一线,又是在女真境内,谁知道下一刻自己的命运究竟如何。淤积在心中的压力和紧张惊恐需要一个释放的渠道,也没人管那麽多,现在这时候有牢骚就发,自然是逮着什麽骂什麽。
“就是,这建州女真多少年前就不对劲儿了,可是李成梁这厮对自己眼皮子底下的事情却是装聋作哑,这他妈不是居心叵测又是什麽?我看他是故意纵贼为患,勾连外藩以自固,实则是想独霸辽东,裂土分疆。”
这种情况下,有了第一个就有第二个,很快就有人接茬,众人开始七嘴八舌的大骂李成梁,大家需要发泄,这时候也不管什麽难看不难看,总之就是一个骂完另一个接着骂。
“就是,万历十四年,努尔哈赤追杀尼堪外兰至鹅尔浑城,当时此城乃是我大明的疆土,乃是我大明官兵把守。努尔哈赤竟然自持凶暴,不顾城内官兵劝阻悍然进击,竟杀城内汉人十九人,又捉住六人当着我官兵之面痛加折磨残害,并声称若不交人竟要攻城,此等大逆不道之行与公然造反有何区别?当时李成梁就应该出兵剿杀,谁知他竟奏报朝廷给努尔哈赤赏银赏缎,这不是勾连建虏的明证吗!?这奸贼当真该杀!”
说话这人说和还重重的捶了一下大腿,满脸悲愤,那神情似乎李成梁现在要是活过来站在他面前,他立马就跟他玩命的样子。
“还有呢!万历二十四年,那努尔哈赤攻伐他部,灭九部联军于古勒山,朝廷派员余希元前去建州走访,谁知努尔哈赤竟然公然向该员狂言,说保守天朝地界九百五十里,俺管事后十三年,不敢犯边,非不为恭顺也。而杨布政无端说我不顺,今方欲题本征我部落。这真是此地无银三百两,万历十七年,朝廷已封努尔哈赤为建州左卫都督佥事,万历二十三年更是加封他为龙虎将军,他也受封。在女真各部的酋长中,只有大名鼎鼎的王台得到过如此崇高的头衔,努尔哈赤既然受朝廷恩沐即为朝廷官员,理应受朝廷号令节制,他无令兴兵,在女真地区进行无休止的征战,岂能说是恭顺?当时就应该发兵征讨,结果现在养虎为患,那些主和的混帐全都误国的奸臣,该抄家灭门!”
此君声讨完毕之后,纷纷地朝地上吐了一口吐沫,一脸和奸臣们不共戴天的样子。
“可不咋地!”接茬的又是一口地道的辽东腔,“万历三十四年六月至三十六年春,努尔哈赤就停了进京朝贡,当时有人就看出来了:建酋日渐骄横,东方隐忧可虞!有人提醒说,努尔哈赤不但不肯进贡,还扬言抢了罢,大明自建国以来,祖宗的立法好在欲其犬牙相制,而今努尔哈赤已并海西,其志不小。说的这麽明白,却偏生被那班奸臣蒙蔽圣听。建奴逆行简直罄竹难书,朝廷那些阁老大尚书们我他妈就整不明白那些白痴们怎麽就看不出这厮的野心!估计是早就和建虏勾结在一处了!”
有人越说越激动,恨不得顿足捶胸,扑天抢地。还有的脸涨得通红,怒发冲冠,攥着拳头,好像要找谁开打一样。
“还有呢!万历三十六年六月二十日,建虏主动约了明朝的辽阳吴副将、抚顺王备御前去,宰白马祭天,双方发誓,刻碑,竖于边界各处,规定双方的人员互不侵越。碑文为:各守皇帝边境,敢有私越境者,无论诸申、汉人,见之杀无赦,如见而不杀,罪及不杀之人。明朝如负此盟,广宁巡抚,总兵,辽阳道,副将,开原道,参将等六衙门官员必受其殃。如建州负此盟,亦必受其殃。你听听,这简直是奇耻大辱,一个朝廷册封的蛮邦土豪,做的是大明的官,拿的是大明的俸禄,竟然公开和我大明划定疆界,裂我国土,朝廷竟然还以为是喜事一件,被人家当面打了耳光还不自知,耻辱啊耻辱!若是太祖、成祖在天有灵,只怕当场便要气活过来了。”
“这事我知道,还有呢,万历三十七年二月,建虏要求谕朝鲜国把逃入他们国家的一千多户瓦尔喀人查出来归还给他,朝廷的那些大臣们真不知道脑子里是不是装的大粪,又一次被他牵着鼻子走,满足了他的愿望。凭什麽对他这般纵容,要什麽给什麽?!朝廷有这些奸贼当道,当真是天下祸乱的根源。”
“这事算什麽,还有更无法无天的呢!万历四十一年,朝廷要建虏将柴河、三岔儿堡、抚安三地的农田退地罢耕。那努尔哈赤不愿退耕,竟然口出威胁,说什麽大明此举是放弃盟好,不可自恃国大兵众,要明白大可化小,小可变大,你们每城都能屯兵上万吗?如果止有千把人,适足以为我之俘虏!这等武力威胁大逆不道之言,完完全全是造反了,谁知朝廷竟然闷不吭声,实在是没什麽好说的了,连这样也能忍,那建虏的胆子自然是越养越大。”
“还有更扯蛋的呢!四十一年就在退耕之事争执不下的时候,当时新巡抚都御史郭光复走马上任,大张声势,蓟门边兵调防,道路相望。同时,又调动辽阳兵赴边虚张声势。努尔哈赤以为朝廷天兵将至,颇为惊恐,被迫带领妻子等数十人,来到抚顺关请示,申诉说抚安、三岔儿二堡边外,是万历二十七年牧种。如今,夭朝一定要怀疑我,而欲加兵,我先将妻子送来就是了。巡抚辽东都御史张涛等派通事谕告说,朝廷没有发兵,只是查地而已。努尔哈赤当即提出愿意以儿子作为人质入送,以免北关叶赫诽谤我,也消除边官对我作乱的怀疑。可以将质子送到广宁或留居北京,听朝廷裁定。兵部议以真伪难辨,留之反而容易受欺骗,不如放回去更稳妥,就没有接纳这个人质。当时人都送到广宁了,结果没动一根毫毛又给送了回去。我当真是不明白,这等好机会,送上门来的人质白白放过。这群朝廷里的白痴,个个都是大傻逼!”
喊的人声音颇为激愤,显然是已经无所顾忌。但是之后却听到门外有人声,接着门一开,却见外面进来一个中年男人,穿着女真衣甲服色,说一口字正腔圆的汉话。
“各位大人,咱们汗王没工夫见大家,所以只好请各位在这里委屈几天了。”
刚才还气势汹汹的几个人顿时见好象霜打的茄子一样蔫了,从刚才的亢奋中解脱出来之后立刻意识到了情况的严重性,自己被扣留了,说不定以后便要开刀问斩,当时有两个腿软直接就坐在地上的。
但是有一个人例外,王一宁看着对面的男人,抱拳说道:“这位想必就是李永芳李大人吧?”说着一双眼睛很放肆的上下打量着他。
来者正是李永芳,在这里改编汉人的降卒,和汉人打交道就是他的任务。
但是他没有自报姓名,因为他的名字已经等同于汉奸的代名词,他不想惹来一顿不必要的辱骂,他是知道明代这些士大夫们的秉性的。但是对面这个男人却一眼就认出了他的身份,显然此人也非等闲之辈。
他不由一怔,还没说话,却见对面男人的嘴唇蠕动,他的耳边好像幽灵一样响起了声音。
“我代表杨经略前来,助大人为我大明立下一件盖世奇功……”(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