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镐身为经略兼任巡抚,全权负责辽东军政,对于中下层将官的任命是有权利的,向朝廷上书备案也不过是走个形势而已,但是他还是头一次碰见这麽直白的向自己要官的人。
而且竟然还是这个一直和自己挑明了貌合神离的岳翔,他还真是没想明白岳翔给他来这一手究竟是什麽意思,难道是一时失心疯了在这儿胡言乱语。稍微有点自知之明的人都不会提这种自取其辱的要求。
但是他偏偏就是提了,而且提的理直气壮。杨镐有点给气乐了,心想就凭你,我凭什麽答应你?这种不可能的要求我倒要听听你有什麽理由能说服我,别以为自己奇货可居就能够放肆到这种地步,你就是孙猴子再厉害,本人也是如来佛,别看我现在拿建虏没办法,把你抓在手心里还是轻易而举的。
“提拔你为清河主将?呵呵呵,本帅出关至今还是头一次听到有人这般狂妄,我倒要请问一句,本帅有什麽理由提拔你这种不听话的人?自打你进了钦差行辕之后,就一直对我阳奉阴违貌合神离,我为何要提拔你?那不是养虎为患吗?”
杨镐不屑的冷笑一阵,面带嘲讽的看着岳翔。但岳翔却是镇定非常,抱拳施礼道:“大人,下官和大人是有心结,但是这却不代表这是不能化解的。大人把我看在身边,我必然是戒心重重,唯恐那天莫名其妙掉了脑袋。咱们之间的心思互相都清楚,用不着再说别的。所以下官在大人身边一天,咱们之间的矛盾无形中就加深一天,互相之间的心思都用在了勾心斗角上,正事却永远顾不上弄。”
“合着这事儿还是怪我喽,别忘了是你当时喊着求着要进我的经略行辕,并不是我强拉你进来的。”杨镐端起茶杯,抿了一口,稳坐钓鱼台。
“大人说这话可就是当着明白人说糊涂话了,你我都知道,当时下官若是不表态顺从大人的话,大家都下不了台,弄得僵了下官只怕根本活不到现在。此举可避免当时破脸反目,对大人和我都有好处。另外下官数百弟兄惨死疆场,一心想要剿灭建虏报仇雪恨,有机会进入征讨行营中枢当差,为大军征讨献计献策,自然是不会轻易放过这等机会。”
“献计献策,说得好听,你又献了什麽计了?除了跟我玩儿花样屡次抗上之外,我倒没见你献什麽妙策。”
“下官现在不是正在献策嘛,只不过大人听不进去,下官又如之奈何?”
“哦,敢情你的妙计便是毛遂自荐哪?这便是克敌良策麽?那人人都能献良策了。你总是疑心本帅要暗害于你,难道你忘了本帅曾经与你击掌赌誓?本帅何等身份,岂会自食其言?盖因你这厮总是心怀鬼祟,图谋不轨,使得本帅不得不防贼一样防着你,才时时威迫与你,意在震慑你的歪脑筋。若是你老老实实听话,本帅又岂是那种无信之人?”
还真是恶人先告状。岳翔心中冷笑,若不是你对我心怀不轨,我又怎会对你戒心重重?赌咒发誓又如何?别说老子不信这一套,就算信也不信当官儿的。就中国的历史来说,岳翔所见的古代现代的加到一起,当官的没一个好鸟。那些人是最不配谈礼仪廉耻的一群人,手里哪怕稍微有一丁点小权力,那耍起气蛋来简直就不是人。中国的官场文化历来就没有诚信二字的存在,无论是谁要向上爬都要不择手段的踩着其他人的尸体当垫脚石,尤其是像杨镐这样爬到这样高位的人,脚下面已经不知道埋葬了多少尸骨。若是信他的话,哪天被他卖了弄不好还帮他数钱呢。
就凭你也配跟我讲诚信,当年蔚山之败后官兵死了上万人,被你轻描淡写的说成是几百人,万余忠魂被你一笔勾销,那时候你的信用究竟到哪儿去了?那时候你的良心上哪儿去了?岳翔暗中恶心,但是脸上仍陪着笑脸。
“大人明鉴,下官这也是不得已而为之。只因高淮藏金干系重大,并非等闲可比,小心一点总是保险一些。若说赌咒发誓嘛……嘿嘿,下官一向还是相信自己眼见为实的多一些。其实大人和我之间究竟是怎麽回事争来争去的也没有什麽意思,大人还是听听下官的意见如何?再这样争论谁是谁非,依旧不会有什麽结果。”
“好啊,本帅就听听你有什麽话说。”杨镐放下茶杯,做了个洗耳恭听状。
“下官原本想加入大人幕府,是想为东征贡献一份力量。只不过现在看看,这个主意实在是没什麽用处,大人与我之间互不信任又互相提防,大人说什麽我总要多想上三分,大人也是同样,这样下去,我在行辕之中也发挥不了什麽作用。还要连累大人分神,还不如大家说开了看看怎麽办。下官认为,大人继续留下官在行辕之中,弊大于利。”
“说来说去,你的妙策究竟是什麽?你留在此处弊大于利,难道本帅就要任命你为清河主将不成?”
“大人所想,不过想使清河之兵发挥作用,牵制建虏。我若能替大人达到这一目的,何乐而不为?否则我留在这里也是无用,大人的清河之计同样无法施展,到时候筹不到军费,大军出关依旧困难重重,大军一日不出关,大人就还要一日坐困愁城,而我则继续呆在大人身边无所作为,这不是恶性循环又是什麽?如今之际已是死局,再僵下去对你我都没什麽好处,何妨大家各退一步,这盘棋才有活的希望。”
“那你自认为你这颗棋子又有多大用处?值得我如此做吗?”
“大人,不是我狂妄,此事大半因我而起。我手中握着高淮藏金的秘密,自然是有这个分量的。懂得舍弃才知道收获的甘美,大人和下官要达到各自的目的,都必须放弃一些原来坚持的东西。我替大人摆平建虏,大人则得到百万军费,彼此又不伤和气,一举多得,大人想想是不是这个道理。”
岳翔的话说得已经是相当的明白,所谓鱼和熊掌不可兼得,不管当初两人合作时究竟是真心实意还是各怀鬼胎,显然现在这种没诚意的组合继续维持下去也只会互相扯后腿而已。既然两人都奈何不得对方,何不换一种思路想问题。
双方并没有私仇,互相扯皮也是事出有因。但是他知道自己一旦妥协,就只剩下一条路就是被杨镐无情的压榨出身上的每一分价值,这是岳翔绝对不可能接受的事。而杨镐目前占据上风显然也不会轻易让步。而日子一天天过去,他知道僵下去时间对自己是很不利的,他隐忍到现在认定了没有其他路好走,终于决定搏一把。
他要说的是,自己不可能单方面妥协,杨镐也必须妥协。但是这事的主动权操在杨镐的手中。杨镐如果不同意,他就没有任何的希望。
杨镐其实也早就在考虑这个问题,他当初把岳翔禁锢在身边其实就存了尽可能的利用的他的心思,利用完了之后自然是生死随他掌握。但是这个岳翔堪称是软硬不吃,顽固出乎他的意料。而他也没什麽太好的办法,实际上岳翔虽然对他做出了重大的妥协,交待了高淮藏金的地点,但是目前还没办法证实他说得是不是真的,所以他还必须活着。
但是现在他拒绝在再做出任何妥协,杨镐实际上也没什麽办法。此人连爹妈亲族的命运都不顾,还真没什麽能威胁的到他的。关于岳翔说的他实际上也同意,岳翔现在对他来说就形同一块鸡肋,弃之有味、食之无肉,他也觉得继续软禁着他也不太可能得到什麽新的东西了,但是又不能杀他。
只不过堂堂朝廷大员,对一个芝麻小官做出某种程度的妥协,实在是有点让他不甘心,面子上有些下不来。
“说得轻松,本帅如何知道你这厮是不是打着什麽别的主意?授你清河兵权,万一你诓骗本帅,借机逃匿,何处再去寻你?高淮藏金事关重大,没有得到证实之前本帅岂能轻易任你离开?休要说什麽有亲族为质的废话,你是个什麽玩意儿变的本帅早就看的清楚了。”
“大人明鉴,大人身边高手如云,难道还看不住我区区一个人吗?再说能成为一城之主将,下官又为什麽要逃。下官沙场拼死血战,不就是为了搏一个功名出身吗?现在功名到手,下官又何必做那无益之举。”
“你不是成天防着本帅卸磨杀驴麽?这时候怎麽又不怕了?本帅能升你做清河主将,自然也能罢了你。”
“那是,不过那时下官可并非一个手中无兵的光杆小千总,一城主将大人怕也不是说动就动的吧。万事抬不过一个礼字,下官若无过错,大人岂能免我之职。况且下官乃是大人提拔上去的,再由大人来免,岂不是自打嘴巴,以后如何统军服众?再说那两个弘阳教的监军太监恐怕也不会坐视不管。下官乃是一心为大人打算,到时候大人自然就知晓,又如何会免我的官职?”
岳翔说的言词颇为恳切,杨镐则在心中暗自盘算,岳翔的话明显是在对自己表示效忠了。虽然是有条件的效忠,但是这表示经过这一段时间的对耗他的内心已经开始松动了。说白了他就是用高淮藏金和对自己的忠诚买一条生路。
如果自己放过他的话,他就会老老实实的在这个清河待着不会再找麻烦,安心当他的官。毕竟这对他来说也是一个可以接受的结果,似乎也是唯一能争取来的最好结果。
但是此人能够相信吗?杨镐想不出岳翔反悔的理由,他本身就是一个功利主义者,认为人活在世上无非就是为了名利二字,眼前这个芝麻官明显也是和自己一样的同路人,否则他那麽辛苦出生入死的打拼究竟是为了什麽?如果自己满足了他的条件,他有什麽理由自毁前程?他本身就是一介生员,和草民无异,骤然得到这样的高位,和一步登天差不多。以后他也不可能再有这样的机会,岳翔应该明白这一点。
所以他认为岳翔说的是真的,因为这也是解决此事唯一合理的途径,他也不可能想出更好的办法来解决这个僵局了。而且这还是岳翔自己提出来的,他应该知道欺骗的下场是什麽,以他对此人的了解,岳翔不会做这种自杀似的愚蠢行径。
除非他还有什麽不为人知的底牌没亮,但是在现在这种情况下,杨镐不认为他还能想出什麽逆转乾坤的奇策来。
而且权衡一下利弊,就算岳翔是在骗他,在他这方面来说结果仍然不会更坏,依旧是没钱没兵的局面,或许还要加上岳翔的一条性命。若是说真的,至少能让此人发挥一下作用,怎麽想也不会比现在更糟。他身为封疆大吏,首要考虑的是整个辽东的全局,岳翔即使身负着某些敏感的秘密,对于整个辽东来说还是不算什麽的。
“说的好大话,清河乃是边关重镇,得失事关辽东全局,岂能儿戏。凭你几句话就让你做清河主将,你把这事情想得也异想天开了吧。你以为辽东数万官军将佐之中除了你之外其余的全都是酒囊饭袋不成?别忘了强中自有强中手!和建虏打过两仗就以为自己多了不起吗?井底之蛙坐井观天,不知道山外有山。本帅能用你,自然也能用别人,你以为本帅调不来能人吗?辽阳副总兵贺世贤就驻军在叆阳,你比他如何?”
“贺总兵威名远震,那是久经沙场的勇将,下官区区一个新进小将,论资历名望自然是不能和贺总兵相提并论的,只不过那叆阳堡也是边陲重地,长城外与朝鲜交界的宽甸六堡皆靠它来屏藩,大人若调贺总兵来清河,却又调谁去守叆阳?倘若六堡有失,如之奈何?岂不是断了朝廷和朝鲜的联系?”
岳翔说的谦卑,贺世贤乃是著名的悍将,平生两大爱好喝酒打仗,他听闻此公的名号耳朵都磨出茧来了。盛名之下无虚士,他知道自己的军事素质和这等身经百战的悍将相比还差的远,但是也知道他现在也不可能来清河。
“好一张灵牙利口,这麽说本帅还是非要用你不可喽?”杨镐对于岳翔的反问并没有动气,似乎是他也早想到了这一点。不紧不慢的态度证明肚子里有底气。
“建虏乃是我天朝汉家百姓的大患,岳某不才,也是读过几天兵书的人。虽不敢说有多深的造诣,但是总算还是有点自信,还请大人体谅下官这一番为国效命的拳拳之心。”岳翔也不管自己说的有多肉麻,还是再次深深施礼,尽量显示出自己的赤诚之心。
反正大家都知道这戏演的是半真半假,那麽最起码也要有些专业精神。
杨镐自然是不相信这岳翔会有什麽效忠国家的赤子之心,若是真的效忠国家,就该无偿的把自己所掌握的秘密一开始就贡献出来,然后义无反顾为了朝廷献出自己的力量和生命,这才叫效忠国家。可是此人胆大妄为到连自己这个代表国家的朝廷重臣的命令都敢违抗,足见此人骨子里是带着叛逆之心。
但是他也认同岳翔的才干确实出众,不说别的,就说他在自己面前不卑不亢的这份胆略目前就他见过的将领里面还找不出第二个。况且,此人见识确实不凡,能从建虏那儿一次拿过三百多颗首级,这样的人绝对可以称之为将才。
此人或许不能重用,但是绝对有利用的价值。自己乃是一届文官经略辽东,目前身边没有得力的武将做帮手,实在是很头疼的一件事。只不过如邹储贤之流对自己不敢忤逆的,都指望不上什麽太大的用场。作为功利主义者,他考虑事情的方式就是计算得失,若是大胆启用岳翔的话,究竟是利多还是弊多……
反正等到杜松刘廷李如柏等将率军入关之后就万事大吉了,到时候大局已定,他纵使得意也就到那时为止。谅他一个无根无基的小官也掀不起多大的风浪来,做大事得不能瞻前顾后,杨镐终于就有了决定。
“你的一片赤诚之心本帅自然是知道的,只不过清河地处咽喉,乃是边地头等紧要去处。你有心杀贼值得鼓励,但是本帅就怕所托非人坏了大事,当年马谡街亭之失乃是千古遗憾,本帅可不想重蹈覆辙。你有何计策需当面说的明白。”
岳翔暗笑,还马谡失街亭,你还真有脸自比诸葛亮?不过听他的语气松动,知道自己的这一把似乎搏出了希望,也不好再卖什麽天机不可泄漏之类的关子,出言问道:“大人可知,建虏攻城略地所善者为何?”
“自是铁骑快箭,纵横驰骋,野战冲锋,所向披靡。”
“这是野战,我大明城池高厚,他的战马再快也爬不得城墙。但是抚顺扔失,大人可知为何?”
“不过是偷袭,出其不意而已。”
“大人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抚顺之失,在于有内应!兵法云,知己知彼百战不殆,建虏来攻城之前已经通过城内的奸细把官军情况摸得一清二楚,临战又有内应献城门,如何不胜?努尔哈赤最善谍工,他以后攻掠我大明,想必不会只用一次这种伎俩。”
“你是说……辽东有建虏的奸细活动?”
“各城各路各镇都有,这是肯定的。不瞒大人说,就咱们这清河城内就有,下官敢用项上人头担保!”岳翔说的斩钉截铁,倒是把杨镐吓了一跳。
“可知姓名?”
“不知具体为谁,只有个大概的范围,但是此时也不宜大动搜捕,否则恐乱了城内的人心。而且,咱们到可以利用这些奸细……”岳翔把自己的想法简单说了一遍,杨镐听着一直皱着眉头,到后来虽然眉头渐舒,但是脸上的表情依然凝重。
“此计若成当可如大人所愿,不知大人意下如何。”
“好……本帅便信你一回,只不过此计尚未成,本帅无功不可公然升你做清河主将。只可令你暗中主持一切,待到功成,才好升赏。”
“谢大人!”……(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