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初六,清河城内正式公布了官方消息,即监军之后,新上任的辽东经略杨镐也光临清河城。清河的文武官员们心中奇怪,联想到前一段时间邹储贤反常的举动,人人的心中都有些疑神疑鬼。但是没人敢去打听细节,反正监军大人来了,经略大帅也来了,只要知道这个就足够了。
于是众人原本消极怠工的态度一扫而光,代之以精神抖擞的继续先前的工作。个别机灵的心中暗骂邹储贤不够意思,这等要命的大事也不是先给个暗示。
经略大臣驾临,那是何等的大事。城内各方势力的注意力全都集中到了杨镐的身上,只有少数人注意到岳翔几乎同时低调的回到了清河城。熟人如董明川等问起,只是推说奉密令去了一趟叆阳堡,其余的情况事关军机也不便多说。
后来杨镐召集城中文武,开会训话,鼓舞士气并且讲授作战方略,并以岳翔勇略出众,果敢骁毅为由提升一级为千总,并可在经略行辕行走。
这个消息对众人来说可谓是震撼之极,这岳翔感情真是上辈子祖坟葬对了地方,有这等鸿运当头。军中最讲究论资排辈,多少在军中混了十几二十年的老油条一辈子都遇不上一次这样的机会,没想到一个区区的生员刚在军队混了几天就被经略大人看中,这可真是平步青云。
多少人暗中嫉妒,多少人暗中羡慕,但是表面上都向岳翔表示了祝贺。毕竟这是个能在经略大人身边说上话的位置,有自己本土的老乡在,日后清河的日子说不定可以好过些。况且岳翔乃是个有真本事的人,城内这麽多人,只有他真正和建州兵打过仗。凭这一点,不少人虽然嫉妒,但是心理上也不能不服气。
表面风光的背后,岳翔的心里却不是滋味,他很清楚自己付出了什麽样的代价。
一部分是因为钱的原因,他被迫交待了一个高淮臧金的地点,为了保住自己的性命。除此之外他发觉自己没有任何办法能摆脱目前的困境,但是这还不是最让他沮丧的问题。他发觉自己的力量比他想象的要小的多,自己能做的事情也比他想象的要少的多,这才是最让他沮丧的事情。他开始怀疑自己的“天命”是不是只是自己凭空想象出来的。
他现在才发觉原本自以为凭着了解历史的走向,自己在这个落后的时代,凭着自己超前的知识,肯定能够无往不利、无所不能。但是却发觉处处碰壁,处处受制于人,各种各样的挫折几乎连续不断的向他袭来,他甚至怀疑自己还能坚持多久不给击倒。
开始自己相信自己是背负着某种“天命”来到这个时代,但是现在他在想这是不是某种偶然,其实自己没自己想象的那麽伟大,自己现在也就是一个普通人。即使是自己平时看不起的那些人,要动起真格的来也可以轻易的抹去自己的存在,比如杨镐。
自己明知道他日后会打败仗,但是现在却没有任何办法改变这个事实。自己虽然蔑视他,但是却不得不向他妥协,因为自己在他面前连自保的能力都没有。想想也觉得可笑,就这样自己还有脸觉得别人无能,自己连一个无能的人都搞不定,那岂不是更加无能?
事实上,他觉得自己的努力并没有改变这个时代任何明显的东西,相反他倒觉得这个时代正在改变着他自己,他觉得他越来越像个古代人了,他开始适应这里的一些事物。原来对某些原则毫不妥协的决心现在也开始在动摇。
他现在才发觉以前把某些事情先得太过于简单了,自己原以为能够改变历史,但是现在才发觉那是需要力量的,而现在自己不具备这种力量,以后是否会具备也很难说。甚至这种力量需要有多大他都不清楚。
之所以以前自信满满,那是没碰见过真正牛逼的人物。
现在一碰见杨镐,自己的那些虚幻假象立刻就烟消云散。自己现在在他面前,就像一个无力的婴儿面对一个巨汉,虽然痛苦,但是不得不承认,根本不是一个级别的对手。自己原以为可以无所不能,但是碰见真正的困难才发觉自己的力量小的可怜。
他现在才发觉,自己把自己想的太重要了。如果整个辽东的局势就像一潭深池,自己现在充其量就是一尾活鱼,能搅起的浪花影响实在是太有限了,在那些真正掌控全局的人眼中,自己这点能量也许根本影响不到全局。
同时他还发觉自己从来没有考虑过这样一个问题,就是自己一心想改变的这个时代的历史。
先不说自己有没有这个力量,就算是有,但是如果这个时代本身就没有想要改变的意愿,自己硬要去推动它改变它,那等于和整个时代为敌,这样做的结果是否是自己想要的结局?另外自己想要的结局是什麽,他发觉他没想过。
他以前只是一心想着要对抗女真人的入侵,但是如果成功了,将会是怎样?明朝将会继续的统治下去?以现在明朝的腐败和混乱来看,就算是铲平了女真,接下来还会有别的外敌继续崛起,过一段时间后,内忧外患会继续出现,如果是这样的话,还有什麽必要继续拯救这个没希望的王朝。
人有寿命,帝国也有寿命。明朝走到现在应该是已经是风烛残年的岁数了,寿命到了。继续让明朝来统治中国,岳翔不认为这是自己希望看到的结局,但是他也不希望看到女真人入主中原。虽然几百年后的宣传口号是五十六个民族是一家,但是那是那时候的事。现在的人包括岳翔在内可不认为女真人和汉人是一家。
那自己希望的是什麽呢?难道希望一个第三方的新兴势力的出现?岳翔想过李自成,但是又否定了,从史载的李自成进北京之后的表现来看,就知道这人骨子里还是一个绿林土匪的性格,能成事,但是成不了大事。
想来想去,他发觉自己先前所想的一切似乎都是没头没尾的空想。他感到迷惘,本来就是在迷雾中摸索着前进,但是现在又发觉似乎先前的那一条路好像又不怎麽正确了。甚至自己一开始就不知道究竟要走哪条路,只知道要避免走哪条路,没有明确的目标。
怀着各种各样的混乱思绪,他回到了家。
岳家本来已经让他折腾的元气大伤了,他变卖家产地产,筹集军费,武装家丁。现在数百家丁全军覆没,十几万银两的军费投资血本无归,岳家从城内大族一下变成了破落户,空剩了个大宅门,往日风光不再,这些天的日子过的是度日如年。
族内的壮丁后生大多数都跟着他参了军,结果基本上全都战死在沙场之上,同族的多少失去儿子丈夫的老人妇孺恨他入骨。这些事他都知道,所以以前他基本上没事不回家,反正回了家也没什麽看的顺眼的东西。
能卖的东西都卖了,他“老爹”被他的气得中了风,在床上躺着连话都说不出来,他“老娘”黄氏见他如此败家,从开始支持他的态度也变了,天天念叨数落他,总之全家人都拿他当瘟神看待,但是又管不了他。
这次名义上是出去做生意,但是只看管家李亮没有回来,就知道结果不妙。在很多人看来岳家最后一丝翻身的希望也破灭了。
这些天岳家上下从老爷夫人到丫鬟家仆,全都是愁眉苦脸死气沉沉,都知道岳家摊上这麽一个败家子前景绝对好不了,开不出来月例,不少帮工帮佣的人都离开了,只剩下那些卖身契还攥在别人手中的人走不了,但是也已经无心做事。
在这种情况下,岳翔原本不想回家,但是又没有别的地方可去。他在想或许自己这是最后一次回到这个“家”看看了,虽然对此地没有感情,但是毕竟这是“自己”长大的地方,有些记忆还是能够想得到的。毕竟自己在这里重生就是一种缘分,以后再想看这个地方就未必有机会了。
他已经做好了准备忍受一次族内那些遗族的愤恨,要打要骂随他们便。毕竟自己当初拉着她们的丈夫儿子兄弟参军的时候说的是同生共死的豪言壮语,现在只剩下了他自己一个人还活着,说他的心中没愧还真是假的。毕竟是好好的一个家族,被自己折腾的现在成了这付模样,不露一下面他自己也觉得有些说不过去。
原本他想从后墙跳进去,但是路过大门的时候考虑了一下,决定还是从大门进去。结果在推开大宅门的时候,看见里面的丫鬟家仆见到他的表情都是非常的震惊,他绷着脸,微微把头低下,迈步进院,结果发现里面的下人们竟然欢呼了起来。
“二爷回来了!二爷回来了!”
岳翔一愣,一开始几乎以为是在欢迎别人,但是随后却见这些下人们一个个面脸堆笑的拥了过来,极尽巴结马屁之能事,不仅觉得心中奇怪,心想我这个丧门星什麽时候变得如此招人喜欢了?
“二爷,刚才董家少爷和马家少爷还有邹军门等大人们都已经来过了,全都送来了厚礼,说是二爷升官了,被经略杨大帅看中了,要到京师去做大官了!小的给二爷道贺了!”
在场的众家仆七嘴八舌的对岳翔表达着自己的崇敬之情,他这才明白究竟是怎麽回事。真是人情冷暖世态炎凉,自己先前倒霉的时候,这帮人就对他避之不及。没想到现在自己一升官,立马就冒出来大献殷勤。邹储贤堂堂副将,竟给自己这麽一个千总送礼,实在是闻所未闻。不过他不知道自己和杨镐之间的那些事,说不定还真是以为自己得蒙经略大人的另眼相待,自然是要表示一下。做官的,此乃是人之常情。
他就这样被众人簇拥着往正堂走去,却见他老娘黄氏正乐的合不拢嘴在那儿清点礼金的数量,一看见岳翔回来立刻上来大赞不愧是自己的生出来的儿子,真正是有本事,要去京城里面做大官了。他一个妇道人家,哪里懂得经略是什麽官,只不过听说连巡抚大人在人家面前都要靠边站,巡抚多大她可是知道的。
接着族内的那些叔伯们也都闻讯赶来,敢情是早就在这等着他的,一个个好像完全忘掉了以前是拿什麽眼神看岳翔的,好像也忘了自家的子弟皆是因他而死。全都热情的和岳翔拉关系套近乎,夸他有出息,很有点一人得道鸡犬升天的意思。
见了这个阵势岳翔的心里似乎轻松了很多,显然在这种严酷的地方,环境把人们磨练的非常懂得如何生存。他发觉自己好像也不那麽愧疚了,只是淡淡的应诺着,在众人中间周旋着。岳家好像又回到了从前一团和气的时候。他这个把家族败光的瘟神,似乎此刻又变成了领导家族复兴的领袖。
“娘,这些人究竟怎麽回事?前些时日不是还看我跟瘟神一样吗?”
“这哪一样?你现在是官儿了,我的儿子当官了!他们能不巴结吗?哈哈嘿嘿,我儿子当官了……”在后堂,黄氏清点着一封封的银子,美的都有点语无伦次了。
“我以前也是官,怎麽不见他们这般恭敬。”岳翔冷笑一声,随手抄起一封银子,掂了掂,大约有五十两左右,显然岳家本家的财产被他败的差不多精光了,但是旁支的这些亲族们手头还有些存货。
“傻话,你以前那叫什麽官?谁给你封的?现在这可是经略大人亲口封的,那还有假?这经略大人是多大的官,是不是比巡抚还大?”
“经略,大概和钦差差不多。有尚方宝剑的,不论官大官小,先斩后奏。巡抚比他还是要差一些的。”岳翔的话让黄氏更加高兴,想来这样的大官,他以前是做梦都不敢想的。岳翔没理会她,只是等她美的够了,才问道:“娘,咱们家以前有没有和女真人做过生意?”
“这娘就不知道了,这生意上的事我都不懂,全是你哥以前张罗的。”
“这些天家里面有没有来过外面的人?什麽小商小贩之类的。”
“这为娘的我也不清楚,这些天来为了你的事操碎了心,哪有空闲去管这个。都是那些下人们出去应对的。”
“我看走了不少人,剩下的能有多少?”
“大概除了卖身进来的之外,其余的全都走了吧。约摸还剩下七八个。”
“其中有没有和我大哥或者李亮走得比较进的?”
“你问这个干什麽?”黄氏看着儿子,眼中充满了不解……(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