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历二十二年,无锡人顾宪成在漫长的国本之争中成为大批政府下岗人员其中之一。回到无锡老家之后,与弟弟顾允成共同创立了东林书院,后来逐渐形成了影响中国历史走向的一个著名政治集团:东林党。
东林书院于万历三十二年正式落成,顾宪成还亲自题写了对联:风声雨声读书声,声声入耳;家事国事天下事,事事关心。几百年后这两句名句被印刷在了中国文化教育的标准课本上,可见其地位之高。岳翔好歹也是上过大学,这一点是非常清楚。但是王一宁却并不知情,他看着岳翔,心中充满了惊讶。
从岳翔刚才的反应之快来看,显然是对此非常了解。但是他不明白,东林书院正式成立至今虽然已经有了十四年的时间,但是大本营毕竟在江南,和塞北辽东隔着十万八千里,辽东向来被视为战火连绵的蛮荒之地、不识学问的野蛮人聚居之所,学术氛围及其淡泊,等闲没有谁愿意跑到这地方来发展。
东林党走的是上层路线,直接影响朝廷中枢乃至皇帝本人,事实上在努尔哈赤起兵之前,朝廷没有人真正注意过辽东。
况且去年东林党更是遭到了灭顶之灾,被齐楚宣三党借京察之际联手扫出朝廷,影响力大跌,现在基本上已经是偃旗息鼓,正应巩固自己的地盘,积蓄力量发动反击,更没理由跑到辽东来求发展。
这种鬼地方,除非是在中原关内实在混不下去了,否则有谁愿意来?
大明朝历来重文轻武,文官集团才是决定天下命运的真正力量,辽东连年烽火不断,乃是武将集团的传统势力范围,东林党若是来此,实在是本末倒置。
退一步说就算是来,也应该是在广宁、辽阳、沈阳等大镇活动。岳翔家在清河堡,地处长城边境,位置偏僻,城小民寡,文化条件更是恶劣。
这里的人有一半是大字不识的丘八军爷,剩下的都是农民猎户匠户,或者提着脑袋和鞑子在马市上做生意的商队镖局等亡命之徒,东林党那些自命精英的儒士们愿意来这穷乡僻壤和他们打交道才是怪事。
有道是物以类聚、人以群分,《陋室铭》里还有一句: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东林党里面的那都是什麽人?都是满腹经纶的饱学之士,都是程朱理学的坚定信徒。岳翔虽然顶着个秀才生员的帽子,但是具体是什麽级别的货色王一宁心里有数。
依岳翔的水平似乎不太可能结交到东林党人,人家看见他恐怕连嘴都不愿意张。
或许他是偶尔从别的地方听来的?但是看他肯定的神态却表示他似乎了解得很多,这又难以解释。总而言之,王一宁实在找不出过硬的理由来解释岳翔的反应。他早就有一种奇怪的感觉,眼前的岳翔似乎不再是自己以前熟悉的人了,似乎在什麽地方有所改变了,但是具体那里不同,却是说不上来。
“你是在哪儿听说东林书院的?”王一宁没有否认,也没承认,只是绕开话题。
“我就说嘛,这高淮藏金一直是各方势力暗中关注的焦点,努尔哈赤在找它,白莲教在找它,皇帝在找它,太监在找它,熊廷弼也找过它,说明当朝各党派都在关注此事。那麽一贯以天下为己任,不遗余力展开斗争的东林党岂会只在一旁看热闹?”
岳翔自言自语,好像没听见王一宁说话。王一宁只好闭嘴,看他在那儿喃喃自语的样子觉得好笑。好半天听他自己分析完了,才又重复一遍:“你是在哪儿听说的东林党?”
“这还用听说吗?东林党这般大名鼎鼎,天下谁不知道?争国本、争梃击案,和浙齐楚宣等斗了几十年,整个儿把大明朝硬是内耗给耗的垮台了,还有杨琏、左光斗,东林六君子……”说到这儿岳翔猛醒,赶紧住嘴不说了,但是还是晚了一步,王一宁的脸上已经露出了惊疑之色。
“当真是真人不露相啊,没想到咱们的岳大公子足不出户却能尽知天下事,莫非如诸葛武侯一般能掐会算不成?”两道目光盯在岳翔的脸上,似乎想把他看穿。
王一宁的语气岳翔自然听得出来,但是话已出口却不能收回,只是强自应声道:“如你所说,风声雨声读书声,声声入耳;家事国事天下事,事事关心。难道只需你们东林书院州官放火,不许我百姓点灯不成?别看我没去过关内中原,可是也不是聋子瞎子。俗话说杀猪捅儿,各有各的刀法。我是不是能掐会算这用不着你来操心,总之我就是知道。尽知天下事可不敢当,不过和我有关的事可就了解一些了。”
“东林书院如何与你有关?”
“嘿嘿,凡是打高淮藏金主意的就都和我有关。我说你这厮一晃好几年不见踪影,敢情是跑到关内去了?我说你是不是也成了东林党人,那你还回辽东作甚?是不是也是来找高淮藏金的下落的。想想也是,当年万历这昏君下令向各地派矿税太监的时候,东林党人反对的最为激烈,现如今大概是在玩一招曲线救国吧。”
“曲线救国?什麽意思?”王一宁有点摸不着头脑,岳翔真的变得让他有些捉摸不定,就连他说的话也不明白什麽意思。
“……没事,算了,不说这个。这麽说你是承认喽。”
“哼哼,就算我认识东林党人吧,你也用不着管我是怎麽认识的。可是你刚才说的那些……我怎麽听不明白什麽意思?大明朝会垮台?朝廷现在好好的怎麽垮台了?你说得如此肯定,还知道杨琏左光斗这两人,还什麽六君子,你……到底在说些什麽?是不是疯了你?”
不能说!这是岳翔的脑子里闪过的第一个念头。难道告诉他本人来自未来世界?东林党和大明朝的凄惨结局已经明明白白的写在史书上了,他一定不会相信。而且岳翔现在还不想暴露自己的身份。
但是他知道王一宁肯定是在怀疑他了。
“这麽说你是真的跑回来……你我二人都是冲着那千万财宝而来的?难道东林党人也准备插手?”这次轮到岳翔岔开话题。
“是又如何?莫非你现在立刻拔刀将我砍了不成?”王一宁语没有追问,反而气平静,丝毫没有惧色。
“你当我不敢?”岳翔的语气也平静下来,手没有动,却给人一种紧绷的感觉,好像下一刻就会拔刀出鞘,血溅五步。
“你当然敢,不过我怕你没那个本事。”王一宁依然保持了以前的风格,和岳翔针锋相对,寸土不让,不过语气依旧是冷冰冰的没什麽变化。
两人沉默了片刻,岳翔突然哈哈一笑,说道:“果然不出我所料,其实我早就在怀疑你了。有些事情路上来不及想,现在想想还真是有些奇怪。你是早就知道高淮藏金就在香炉山那个破庙下面吧?所以你才跑到杨山的贼窝里去当个什麽四当家的,就是为了就近看着,对不对。”
“你为什麽这麽想?”王一宁依然没有否认。
“我在想依你的秉性,岂会和杨山那样的人为伍。你平时不是最瞧不起那些江湖人吗?和他们交往不过是逢场作戏。既然如此,你愿意上山肯定有一些不足为外人道的理由。”
“只是这样而已吗?须知人是会变的,就像你一样。谁能想到清河城内的玉金刚突然好像犯了病一样倾家荡产的要和女真鞑子作对,以前的你可不是这般的忠义之辈。”
岳翔不理他的讽刺,继续说道:“后来我问你那附近有没有庙宇,你不假思索的离着八丈远立刻给我指出。其实之前我连问了好几个人,其中还有在这山上待了两三年的老寨丁,他们说都不知道,为何唯独是你才上山不到一年,就知道清清楚楚,可见你是特意留了心的。”
“后来你从此联想到高淮藏金,我还道你真的是智慧过人。其实你早就知道,故意把我一步步往那上面引。”
“后来等到了地方,怪事就更多了。”岳翔越想越觉得是这麽回事儿,“你一个文人,却能孤身逃过辫子兵的追捕。你的脚崴了,却还能跟得上我们的步伐,连续几个时辰不停的翻山越岭,一般人哪撑得住?你假做受伤,为的是故意让别人掉以轻心,其实你身上是有功夫的,只不过一直深藏不露而已,你那脚腕上的肿伤是假的吧?怎麽弄的?”
王一宁也不再捧着他的脚了,微微一笑说道:“我就知道你早晚会识破,一点小伎俩而已,不值一提。”
“原来你练过,瞒得我好苦。我听说功夫练到了一定程度就算是行家也看不出来,看起来你的功夫很深哪。”
“你用不着套我的话,咱们练的不是一路功夫,无从比较。”王一宁面不改色。岳翔接着说。
“而且在破庙里,我就发觉这庙不像是很久没人来过的样子。灰尘虽厚,却不像是那种自然的漂荡上去的。还有是你最先说出的入口在神像的底座下面,而且又是你发现的油灯,又是你发现的那地砖的机关,我就纳闷了,怎麽一到关键时刻你就能给我们意外的惊喜?”
“而且那地道里出乎意料的干净,如果长时间没人下去,肯定是到处都结满了蜘蛛网,但是我却没看到,这说明近期肯定有人进入过。是谁呢,我们五人当中,那就只有你了!”
“我猜你是已经下过了那里面,但是却不知道那地砖机关如何破解,所以才无功而返。结果我们几个意外的撞进来,正好为你所用。难怪你破解的那麽快,想必你已经用了一年的时间来反复排演了。”
“你既然早就知道了这些破绽,如何不早点揭穿我呢?”
“我揭穿你作甚?这些只是我的猜测。你若有害我之心,有大把的机会对我下手,又何必等到现在。”
王一宁沉默了,大约三分钟之后才开口说道:“既然被你看穿了,我再藏着掖着也没什麽意思。我确实有一段时间离开辽东去了关内闯荡,后来机缘巧合之下在南直隶徽州认识了一个叫做汪文言的人,此人与东林党人过从甚密,我便是通过他认识了一些人。”
岳翔心中暗叹一声,果然没猜错。要不要提醒他一下呢,思前想去,还是把话说了出来。
“果然如此,那你是为了他们才回的辽东?他们也盯上这高淮藏金了不成?我劝你还是别跟着他们瞎掺合,东林党人虽然有些正义凛然、刚直不阿,但是仅靠这两点是治理不好天下的,而且太过党同伐异,做人不留余地,跟着他们混,下场绝对好不了!”(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