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次即将和皇太极面对面,但是这次似乎剑拔弩张的气氛淡了些。
被炸裂的尸体已经抬走,正白旗的马队更是远远的退到了河岸边列队。吊桥缓缓放下,岳翔策马出城,行至皇太极马前五六米处停下。
这个人看起来还是刚才的老样子,沉稳镇定从容不迫,浑身上下散发着冷气。那样子好像在告诉岳翔,没有什麽东西能让他感到顾忌。在这里也没有人能强迫他做他不愿意做的事情,在这里真正对局势起决定性掌控作用的人是他,当然岳翔无意在这方面和他争。
面对这种以智谋著称于历史的人物,说话兜什麽圈子都没有用,还不如开门见山。岳翔指了指身后的城墙之上:“四贝勒是想要城上的人回去吧?”
“彼此彼此,你们难道就不想活着回去?”
“蝼蚁尚且贪生,何况人乎。大家都是有家有口的人,谁不想活着回去见自己的亲人。只不过……”岳翔说着脸色一变,眼中带着凶厉的目光:“我的部下们全都死在你们的刀下,我成了个光杆司令,回去又有何用?我如何面对他们的亲人?我的弟兄全都拼光了,我活着还有什麽意思?”
突然之间的变脸似乎不在先前的计划之内,然而此时岳翔的表情却不像是装出来的。
人非草木孰能无情,先前和自己朝夕相处的几百人上午还和自己有说有笑,讨论着将来如何建功立业封妻荫子,可是谁能想到现在他们全都变成了冰冷的尸体,他们也是人,凭什麽在这里送命。
尽管以前他在老山前线打仗的时候没少见过死人,但是那是为了国家为了人民,两军相争各为其主,但是现在他们是为了谁呢?就是为了他岳翔而死的,尽管这里是封建时代,尽管他们是自己的私兵家丁,但是自己真的有权利剥夺他们活下去的希望吗?
也许当他们追随着自己迎击向强大的敌人时心中确实是无怨无悔的,但是岳翔相信他们每个人的内心深处都是希望自己能够活着回家的。
自己是他们的首领,就要为他们的生死负责,他不是那种习惯麻木不仁的把自己的部下推向死亡以换取个人胜利和荣耀的领袖,至少他认为自己不是,尽管这是一个真正的将领所应具备的心理素质。
他并不惧怕战争,也不反感制造死亡。只是他觉得至少就今天来说,他的部下们死得实在太不值了,他们应该有更远大更壮烈的前途。沙场是战士最好的归宿,但是他们不应该死在这里,不应该死在这种默默无闻的小战斗中。
甚至也许历史都不会记下在万历四十六年在辽东马根丹河的岸边发生过这样一场战斗,二百多名勇敢的明军士兵面对数倍于己的八旗军在有机会逃生的情况下义无反顾的选择了拿起武器奋起战斗,最终绝大多数人全都壮烈的战死。
而后世的人甚至都不一定有机会得知曾有这样的一批人存在过。
而这些烈士战斗的唯一理由就是因为他。
岳翔真的觉得替他们不值,而这一切都是他造成的。在战斗激烈进行的时候他没工夫去想这些事,但是现在看到远处散布各处的人马尸体,他突然觉得自己罪孽深重。
自己作为拥有现代知识的人,知道以后的历史会如何发展。原本他有机会避免卷入这一切纷争之中的,原本他有机会远离这一切的,但是他做出了相反的选择,决定与这个时代本来的流向进行对抗,只凭着一腔热血和一个自己想象出来的使命。
难道这就是自己选择的代价吗?为了自己的选择就要将其他不相干的人一起带入火坑吗?岳翔感到矛盾,尽管他知道历史上因满清崛起而死的汉人何止千万,这几百人相对于那个数字来说更是九牛一毛,但是自己真的能够改变得了吗?
就算是改变了,谁又能保证结果不会更糟糕?
他甚至对自己的存在意义都感到了怀疑,自己为什麽来到这个时代?自己来到这个时代的原因究竟是什麽?自己总觉得是怀有某种上天安排的使命,但是真的是这样吗?还是自己的一厢情愿?
岳翔并非是个意志不坚定的人,但是古往今来历史上真正能做到泰山崩于前而不变色的人又能有几人。
作为曾经的军人,给他一个明确的目标岳翔就会不折不扣排除万难地执行,直到完成为止。但是现在没有人给他发号施令,而且他自己也在寻找着一个虚无缥缈不知对错的使命,他现在处于摸索状态,没有人给他提示,他也不知道自己的对错。更加不知道自己的行动给历史带来的影响究竟是好是坏。
皇太极感觉到了对面的情绪,岳翔的脸上写着悲愤。他能感觉到从岳翔身上散发出来的强烈的情绪。这家伙……说的是真心话?开什麽玩笑?刚才这个人还是好好的。他无法从岳翔的话中找出虚伪的声音。
“岳将军部下的英勇某家深表敬佩,勇士难免阵前亡,两国相争各为其主。贵部的战士以死报效大明天子,正是死得其所,将军何须自责?”
“哼,死得其所?他们连万历那昏君王八蛋长的什麽样都没见过,报效他妈个屁!”岳翔冲口而出,皇太极闻言脸色顿时一变,眼中闪过一丝诧异惊喜的目光。早看出来此人似乎和平日里见过的明军官员不太一样,没想到竟是脑后存着反骨呢。如此公然辱骂皇帝,实属大逆不道,不过说不定对己方有利。
“说得好,大明天子无道,以将军的才学何苦为了这麽一个昏君卖命?某家也替你不值。将军若是肯归顺我大金……”皇太极抓住机会展开游说,岳翔冷笑着打断他的话。
“大明天子是无道,但是我还记得我是个汉人。我便是不为朝廷卖命,也不会学那李永芳范文程当汉奸残害同胞。再说我的部下全部丧于你手,我为啥要给我的仇敌卖命?你们这些狗鞑子杀了我们那麽多汉人,我他妈恨不得把你们全都零割碎剐才称我心!”
“将军此言差异,战场相争你死我活,岂有留手的余地?若是换了将军领着大队人马,尤其会对我手下容情?”皇太极刚涌起的一点点希望又给岳翔击碎,但是也有心理准备。有时民族间的矛盾甚至比政权阶级之间的矛盾更加水火不容难以消弭。
“若说杀人,从前我们女真弱小之时,你们大明朝杀我们可杀得少了不成?”
“我他妈管你从前不从前的!从前的事干老子甚事?今日你我战场相拼,我只知道我的弟兄都是死在你的手里,今后永远都是死敌!我虽不愿为明廷卖命,但是也绝对不会放过你们这些狗鞑子!今日之事你休想善罢甘休!我几百个弟兄的性命老子绝对要讨回来!”
皇太极越听越不是味儿,这家伙一点也不像是来谈判的,声色俱烈倒像是在下战书,不由得沉下了脸色。
“将军此言却是何意,莫非此来是为了给某家下战书的不成?即是如此便把人马拉出来咱们就在这里干上一仗,看看却是谁输谁赢,我也不用全军出发,你有多少人马只管拉出来便是,我这儿只出百人应战,敢不敢赌个输赢!?”
果然不愧是皇太极,这种狂言听起来当真耳熟。岳翔记得后世大凌河之围的时候,祖大寿固守城池不出,皇太极就提议过斗阵定输赢。
不过那个时候比现在更狂,要明军随便挑出千人,清军出十人与之相斗,名副其实的以一敌百,皇太极输则撤兵,祖大寿输则投降。不过那时候祖大寿没有应战。
原来这厮早就会这一招了,但是老子我也不会打这种无聊仗。
“哼哼,赌输赢,我赌你二奶奶个输赢!你当我是傻子啊?我他妈为啥要相信你啊?老子我有人质在手,用得着费那个劲吗?叫你的手下给我留下三百颗人头,今日之事便可作罢。以后咱们沙场相见之时我再取你的狗头,若是不从,咱们便手底下见个真章!”
“哼哼,痴心妄想!我看你是活腻味了吧,若是想死某家便成全你!”皇太极没想到岳翔竟然提出这种要求,顿时脸上挂满了寒霜,冰冷的杀气自眼眸中荡漾而出。右手握住了腰间的刀柄。
“好啊,有种的就在这杀了我,不过可别忘了那个娘们还在我们手上,你敢动我,她也别想好过!”岳翔的脸色同样疯狂。
“你太小看我皇太极了,我本来还以为你是个人物,没想到居然用个女人来当挡箭牌。你以为区区一个女人就能要挟的住我吗?我虽欲其归返,但是要让我用我手下战士的性命来换我宁可让她死掉。我们女真战士的性命可不像你们汉人兵丁那样不值钱,八旗军是有坚定信仰的高贵战士,不是可以随便拿来交换的卑贱货物。”
皇太极的言词铿锵有力,眼神中的杀气更浓,似乎下定了决心强硬到底。身上更是散发出一种凛冽的气势,无形的压力令岳翔感到面前的人就像一座坚不可摧的巨大冰山,永远不会动摇。
“是吗?既然她对你没什麽用处,那我现在让人杀了她也无所谓吧。”岳翔还真有些佩服皇太极,到了这份上居然还能沉的住气跟他装腔作势的花招,装的还这麽像。要不是事先知道了阿巴亥的身份,自己恐怕真的要被他这气势所压倒。
其实现在他心中也有点小动摇,这皇太极弄不好真的是个不顾一切的疯子,但是现在自己也没退路了。
“她要是死了,你们所有的人都会为她陪葬的……”皇太极的口气透着一种淡漠,简单明了的表明自己的意思。
“是吗?我倒是无所谓,我岳翔区区一个把总,在大明朝可说是多如过江之鲫。多我一个不多,少我一个不少,有这位女真的贵人陪我同赴地府阴曹,黄泉路上也不会寂寞。再说还能把你堂堂四贝勒拉下水来,我岳翔也算是够本啦。”
“哈哈哈哈,可笑啊可笑,你当真以为就凭那样区区一个女人能把某家拉下马?你未免太看轻某家在我大金的分量了,某家手握一旗精锐,沙场征讨所向无敌,于我国有大功,你以为我家汗王向你们汉人皇帝那样昏庸吗?”皇太极面不改色,针锋相对。
“嘿嘿,诸英和舒尔哈齐比你的功劳如何?你爹该杀还不是杀了。换了是代善或者多尔衮你老爹或者会网开一面,你皇太极何德何能?凭什麽对你手下留情?”
皇太极脸色一变,没想到这个岳翔对他们之间的事情还真有几分了解。没等他说话岳翔就又接着说:“别人不知道你,你以为你能瞒得过我不成?你皇太极心里不是一直惦记着你老爹的位置吗?否则你的万丈雄心远大抱负如何得以施展?只可惜你爹现在属意代善,连他的大妃都托付给了他,你也只能干看着眼馋而已。你不是暗中在琢磨怎麽把代善给搞掉吗?”
“难怪呀难怪,难怪你不在乎那个女人的性命。你的娥娘因为她才失宠忧郁而死,现在她又和你登上王位的主要障碍搞在一起,难怪你盼着她快点死。阿巴亥呀阿巴亥,你还真是惹上了不该惹的人呢。努尔哈赤不管你了,皇太极也不稀罕你了,红颜薄命啊……”
待到揭破了阿巴亥的身份之后,皇太极的脸色才真的变了一下,嘴唇紧绷,斜眼看看城头上,没想到这个女人竟然被识破了身份。不应该啊,她怎麽会这麽愚蠢?还有这个岳翔究竟是什麽人?为什麽像我肚子里的蛔虫,我的心思他知道得一清二楚。
“努尔哈赤把他的大妃交给你保护,她要是出个好歹的,你觉得你能脱了了干系吗?”
城头之上,众人紧张的看着岳翔和皇太极的情形,离的太远听不清楚他们在说些什麽,但是看那意思似乎现在谈得拢的样子,两人不时还带动作比划着,像是在讨价还价。
马宫瞪着眼珠子瞅着,右手持刀。生怕看漏一个细节发生意外情况。他旁边就是阿巴亥,虽然眼睛和嘴巴被蒙着,但是那种妖娆风韵却并不减,不时有人在偷瞄她。不过他虽然好色,但也知道现在绝对不是合适的时候,更何况岳翔的老婆也在旁边,更加不便放肆。现在他最关心的是岳翔的这个和谈计划能不能顺利实现。
毕竟不怕死并不代表愿意去死。
“说了这麽半天,怎麽还没说出个子午寅卯来。”马宫看着着急,忍不住小声嘟囔。董明川也是不住的搓手。
“那皇太极可是颇为狡诈,莫要上了他的当才好……”
“我看有门,咱们又未必知道皇太极在此,别是他只是从这里路过碰巧和咱们碰上了,现在咱们又捉了他身边的重要人物,大家好好说说,没准井水不犯河水……”
“还井水不犯河水?你当这是江湖道上的恩怨哪?那皇太极是什麽人,我看他这回搞不好就是奔咱们清河来的,你忘了在威宁营的那帮马贼就是皇太极的手下假扮的,把全屯子的人都快杀光了。我看他就是打的这个主意,派小股人马假扮马贼前去洗屯,想趁机把咱们清河的大部队引出来,然后引到这里之后正好中他的埋伏。说不定还有另外一支兵马已经潜伏到了清河附近,准备趁虚而入……”
“要攻城如何不走鸦鹘关大路?从山路里能潜进来多少人,几百人了不起了。又没有战车云梯,哪能打得下城?再说小路都有哨探……”
两人的争辩声音不大,但是旁边的阿巴亥却听得清清楚楚,听到威宁营的时候脑子里嗡的一声,其他的什麽也听不见了,只剩下威宁营三个字不停得在脑海中回响。
威宁营……出事了?
城外空地,两个谈话的人同样在争论。
“我哥哥放不放回来的随你的便,你也别指望用我哥来要挟我。我来问你,你们此行的目的究竟为何?为何要派一个女人跟随?”
谈判已经进入了实质性的阶段,终于开始讨价还价。
“哼哼,明知故问。你们不是已经早就知道了,现在又何必装模做样的来问我。大家都是明白人,装傻充愣这种小把戏还是省省吧。”皇太极语带讽刺,不屑的冷笑。
“我知道,我知道什麽?”岳翔很是疑惑。
“哼,你们若是不知道,又何必抢先一步毁了威宁营,人也给你们杀光了。”
“什麽!?威宁营!?你放屁!明明是你手下的人假扮马贼前去洗屯子把屯子毁了,却赖在我们的头上!等等,这和威宁营有什麽关系!?”岳翔突然感到事情不对劲。
“什麽!你才是放屁!我的手下全都在这里,我何时派人去威宁营?你……等等,这事情不对劲,你说是我的人假扮马贼前去洗屯子?不是你们的人干的?”
“废话,我们就是得着报告说马贼洗屯子,才出来追剿的。”
“你如何知道那些人是我的手下假扮的?”
“他们自己亲口承认是你正白旗的部下,而且战斗力十分强悍,一看就知道是你们女真鞑子,说的还是你们的鞑子话,不是你又是谁?”
“不对,我根本没派人前去那里,这里面有鬼……”皇太极的眼神犹疑不定,“威宁营便是我此行的目的地,我为何要先派人去把它毁了,这种事情对我有何好处?”他的脸色变幻,显然是想通了此中的机关所在。
“有人故意假扮我的部队,暗中在算计我……”(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