岳家乃是清河城有名的富户大族,岳家大宅院坐落于北关柳树坊,占地数亩。
整个宅院的布局纵横九进七落,穿堂、天井、院落连环相套。大小房间约有一百余间,粉墙黛瓦、错落有致。从外看院墙高达一丈有余,墙基用条石砌成,石灰粉刷,墙体用清水磨砖贴面,既简朴淡雅又表现出主人的殷实。
正门朝东,大门很有气魄,门楼高达一丈五,是一座双柱单门的石坊。门前左右各有四棵柳树,还有一排溜的拴马桩子,门楼之上雕刻彩画,正中间一块门匾:岳宅。
正对着大门乃是一道影壁墙,上面绘画着一片碧绿荷塘,塘中朵朵莲花绽放,游鱼嬉戏。绕过影壁,便是门厅。院子里既有高槐古柳,更有森森古柏掩映,各种各样的花木点缀其中。
岳翔的住处是在一处单独的跨院里面。此刻他正和董明川两人摆着桌子在院子里喝酒说话,桌上尽是鲜嫩牛羊肉,还有四盘冷碟,炭火烤架、五香佐料一应俱全。
“子义,我真是越发的佩服你了,现如今你竟然还能吃喝的下去,当真是了得。子仁兄陷在抚顺生死不明,你也不去想想办法打探打探?”董明川原本无心喝酒,但是却被岳祥给硬拉来了。
“打探?谁敢去?抚顺一带此刻已成了建州蛮子的天下,官兵都覆没了。派人去不是羊入虎口?再说生死有命,我哥若是吉人天相自会平安归来。若是不幸已经死在建虏的刀下,去也是无用。若被生擒,想来会遣人回来报信。建州蛮子所图无非财货而已,到时多给些钱粮将他赎回来便是。”
岳翔倒是从容不迫,一口酒下肚。
“如今建州蛮子作乱,随时大军压境,你如此从容是否是有了什麽安家保命的良策不成?”董明川看起来胃口不好,只喝了一口就把酒杯放下,向岳翔试探道。
“保身立命的良策是没有……”岳翔拿铁钎子穿着肉串在炭火上炙烤,嗞嗞啦啦的油滴落炭火,散发出诱人的香味。他大嚼几口咽下抹了抹嘴:“现如今只有兵来将挡,水来土淹而已。建州蛮子早晚会对清河下手,早晚的事儿。”
“那你还能吃的下去?真打清河了你说凭咱们邹军门还有城里这些人能不能守得住啊?”董明川满脸忧色。
“你刚才在府衙的时候不是把胸脯拍的山响吗?怎麽这会儿又蔫儿了?”
“那是啥时候啊?再说那会儿我还以为朝廷大军不日就要进剿,谁知道朝廷传来的令谕根本没有只言片语说这码子事儿,搁谁谁不心慌啊?”
“聪明,想听我怎麽说。那我告诉你,清河早晚要落在蛮子的手中。咱们清河的官兵多少年没打过仗了,就这麽几千人,建州叛藩是咱们的十倍还多,还是身经百战。能守的住的机会大概不超过两成吧。我这还是往多了说。”
“不到两成,那不是稳输?!”董明川顿时眼睛瞪直了。
“也不一定,当年安史之乱的时候李光弼五千河北兵守太原,史思明十万叛军精锐围攻经年而不下,最后反被以少胜多大破于太原城下;韦孝宽孤军守玉壁,高欢三十万大军围攻半年不能拔,自家丧师七万多;陈规守德安,九攻九拒应对无穷……”
“好了好了好了,你说这些个有什麽用。这些都是前朝的事了,现如今咱们大明朝除了跟着太祖皇帝打天下的开国公侯们,现在有几个能像李太尉那样的名将?咱们邹军门你觉得像啊?我看还是脚底下抹油,咱们溜之乎吧。”
“溜?溜到哪儿去?”岳翔歪着头看着他。
“沈阳,辽阳也行,不行就去广宁。建州蛮子再厉害也打不到广宁去吧。”
“你想搬家?”岳翔把酒杯放下了。
“有这打算。”董明川面色沉重,不知道在想些什麽。
“那你们家在青河这边的生意祖业什麽的都不要了?”岳翔皱着眉头。
“这年月也顾不上这些了,性命要紧哪,反正到时候真要是没事了还能回来。”
“你回来个屁!”岳翔突然声音大了起来,“你自己好好想想,现在建州蛮子造反的消息已经传开了,这关头你们家要是一走,肯定别的家也要跟着走。人心一散这城肯定守不住了,到时候叛匪肯定要毁城,你回来这都成了废墟了,你回来干什麽?”
“退一步说真的守住了,你回来这城里也没有你们家的位置了。你想想,别人都在拼死奋战,你们家却临阵先逃,谁还愿意和你打交道?谁还看得起你们?”
“再说咱们清河人的根基都在清河,贸然跑到别的地方闯天下,能不能混得开还是两说。就算混得开,一切上下打点都要重新来过。沈阳辽阳广宁那是什麽地方,督抚经略高官云集,那儿的官吏随便找出一个来大概官儿都要比邹军门大的多,官越大胃口越大,你有多少钱去打点人家?那是无底洞啊!”
岳翔一番话说的董明川默然不语。
停了半天他才长叹一声:“子义老弟见识毕竟是胜我一筹啊,若有办法谁想背井离乡?只是这刀兵之灾委实不能不使人胆寒,也就是子义这般的英雄人物能够临危不惧。这建州蛮子不闹的时候谁也没把他当回事儿,谁知道现在一闹起来人人觉得心惊胆寒,方才知道能闹出这麽大动静。”
“人之常情嘛,你道我不怕?我也怕,此刻不过也是强自镇静而已。反正朝廷已经有了令谕,只管按着令谕行事便可。”
“我总觉得这朝廷的令谕里面透着蹊跷,好像总觉得不是那个味儿,大明朝打开国以来还没听说过允许各地方自组义军的呢。你说这令谕是真的还是假的?”
“你是说有人假传圣旨?还是说有人准备趁乱整一把?”
“我可没这麽说,不过当年汉末黄巾之乱的时候汉室朝廷就下过这样的旨意,各州郡自行募兵组织义旅剿匪,结果叛乱平息尾大不掉,终于把自己的朝廷也给整垮了。”
“那你觉得现在辽东的局势和当年东汉末年的时候像不像?”岳翔又往嘴里塞了一大串烤肉,看似注意力都集中到了肉上,含含糊糊的来了这麽一句。
“此话怎讲?”董明川看着岳翔,不知道他是什麽意思。
“说白了,现在的辽东早就不稳当了。原本宁远伯守辽东,虽然行事飞扬跋扈、独断专行。然对军民百姓盘剥的还不算厉害,老百姓紧紧巴巴还能过的下去。但是自从万历那个昏君王八犊子派了高淮那条腌狗来辽东搜刮洗掠横征暴敛,弄得辽东饿殍遍地十室九空之后。辽东的根基就已经开始完蛋了,人心已经开始散了。”
“最终高淮整的天怒人怨,最终激起兵变,结果拍拍屁股走人了,剩下个烂摊子无人收拾。现在过了几年看似有所好转,其实人心已经变了。旧有的权力格局正在崩溃,新势力正在崛起,要不了几年我看辽东就要变天了。”
岳翔这番话说得堪称是石破天惊,简直再没有比这更大逆不道的表现了。公然骂当今天子是昏君王八蛋,这被人听见直接就能就地正法了。
董明川吓的脸色都变了。赶紧示意他住嘴,左右看了看没人才小声说道:“子义,这种大逆不道的话可说不得,要掉脑袋的!我看你是有点喝多了,这话我当没听见过,今天就打住吧。”说着站起来就要走。
“回来!你怕什麽?!我这是有事要和你商量呢!”岳翔一把拉住了董明川。“这里是辽东,周围也没有朝廷的厂卫番子,谁能听了去?”
“可是……你……”董明川紧张的看着岳翔,不知道这家伙接下来准备说些什麽。
“坐下!你瞧你吓得那样?我是骂万历那个昏君了。我骂了又怎样?现如今建虏虎视眈眈,谁还管他什麽皇帝不皇帝,若有机会我还要当着这昏君的面大骂他祖宗十八代呢!”
“你说他是不是昏君?!二十几年不临朝,弄得天下衙门无人管事,以至于现在抚顺失陷了,朝廷连个管事的都找不着,兵马粮饷到现在都调不起来。”
“国库空虚,发不出军饷。他皇宫内库之中金银亿万堆积如山,却不愿发钱充作军饷。难道咱们保的不是他的江山?!派狗太监矿税监搅乱天下,压迫搜刮军民,克扣粮饷,弄得百姓流徙将士逃散,彻底把咱们辽东的元气给淘空了。”
“咱们辽东兵马精锐实力雄厚原本是天下诸军之冠,现在还剩下多少兵将?看看被苛政给糟踏成什麽德性?看看咱们城里的那些兵丁们,衣甲破败,刀枪腐锈,一个个面黄肌瘦,这是咱们大明朝的兵将吗?跟街上的乞丐流民有什麽区别?看看军营里还剩下多少人?都是些什麽老弱病残?辽东已经如同朽木一般啦!只待有人持锐击之,便应手而摧!”
董明川愣愣的听着,好半天才有些明白过味来,结结巴巴地说:“你……你是说咱们辽东现在……没……没……”
“正是,咱们辽东现在没兵了!朝廷也没饷银了!要不然张军门出兵抚顺只带了一万多人,只因咱们辽东堪战的兵就是这麽多,别处再也找不来兵马了。朝廷调了这麽些名将出关却迟迟不见动静,只因有将无兵,无粮无饷而已。不得已只好先叫咱们这些人组织家丁义旅先行应付,给朝廷争取时间。若是兵精粮足,万事俱备,大军早已就地出动直捣建虏贼巢,又何必以封爵利诱咱们?”
一番话说的董明川面如土色,额头冷汗滚滚而下。一下站了起来,热锅上的蚂蚁一样来回转了几圈,回头问道:“那……那现在建州叛藩要是趁机再攻打别处……”
“打别处?那多半朝廷也是没办法。辽东所有的精锐已经全部葬送在抚顺城下了,关外无兵可调,皇帝又不发粮饷。这大军即便要发也只能从关内各省调动,还有筹备粮饷马匹、兵甲器械、军火大炮,最快也要一个月。现在建虏只是在观望朝廷的动静所以没有轻举妄动,如果到了时间朝廷还是不打,建虏十有会再次外出大举攻掠,咱们清河堡首当其冲。”
“建虏还会出来?他们抢了抚顺还不够?也太胆大包天了吧。他就不怕真地把朝廷给激怒了?他们真以为朝廷是好欺负的?”
“你以为呢。这种人打你一下看你没反应,自然认为你软弱可欺,必定得寸进尺。他们不懂得什麽叫做知足常乐。你以为建虏的目的只是抢掠吗?我看他们的野心可远不止此。努尔哈赤建国后金,自称汗,已经是以和咱们大明朝平起平坐的地位自居。后金是什麽?当年宋时女真完颜阿古达建立的伪国便称伪号为金,南下攻宋逼的宋室南渡偏安江南,自己占据华北中原,强霸一时。那努尔哈赤若无这般的志向,如何敢称后金?”
“你说他们想学宋时的金国,他们想变天?!想要吞灭我大明?”董明川觉得自己好象听到了什麽特别不可思议的东西,满脸的不敢置信。
蛇也能吞象?
“有何不可?当年完颜女真最开始也是几百号人几十匹马发展起来的,他们的老祖宗可以办到,努尔哈赤凭什麽认为自己办不到?当年他小小的建州卫才屁大的地方,不及大明的一个县大,他带着百十号人,以十三付铠甲起兵,每仗都是以小搏大。现在的关外除了北关还在叶赫的手中,其他的地方都被他打平。此等彪炳战绩足以媲美当年的完颜阿古达,现在已经有人在传言他是完颜阿古达转世了。”
“……那这朝廷大军能否按时集结出发?”董明川脸色更差,此刻心乱如麻,不自觉地以岳翔的意见为先,事实上岳翔分析的有理有节,也确实能够让人信服。
“这我从何得知。抚顺远在关外,在朝廷那些大臣们眼中不过是边塞蛮荒之地,边民的性命不值钱。只要能拖的到时候,他管你死多少人?而且朝中各部堂缺乏办事官员,剩下的人都忙着党争,难免拖延时日。”
岳翔叹了口气向南望去,举杯一饮而尽,接着又说。
“再说自从英宗朝的土木堡之变后,朝廷对这些蛮族闹事的态度早已失去国朝开国之初的锐气,一向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欺软怕硬安抚为主。如今建虏已经成了大气候,兵强马壮拥甲十万。我估摸朝廷对能不能打胜仗自己也心里没底,不到万不得已不会出兵硬拼,再加上有七大恨这个幌子,那些党争的派别说不定有人主剿有人主抚,再争吵上一段时间拖延一下,皇帝再在宫内和郑贵妃欢乐一下,鬼知道大军能什麽时候出发!”
“这……这也太……子义,你说的这也太危言耸听了吧。咱们辽东虽然地处关东塞北,但好歹这也是大明的城池土地,被蛮族给占了朝廷就不管?那总有一天蛮子打到北京城下,朝廷也当看不见?”
“那朝廷的令喻邸报你也看了,可有一字提到说有关大军争剿的事宜?”
“这遭千刀的朝廷,难怪有人造你的反!尽是贪官污吏,败坏国事!”董明川脸色变了几变,终于好像气球膨胀到了极限一样破口大骂,骂声响亮之极。但是骂完了他也没话可说了,无奈的坐下。愁眉苦脸的说:“既然朝廷指望不上,我等又能如何?这便如何是好?子义你有何话说?”
“嘿嘿,现如今这世道乱相以生,咱们可不能指望朝廷了。俗话说乱世出英雄。正好朝廷下了令喻,正是咱们兄弟出头之日,何不顺水推舟,效仿汉末群雄,做番事业出来。”(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