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万人……雅顿破釜沉舟之决心,倒是远超我的意料啊!”
姜维轻扣案几,陷入沉思。
其实按照他对雅顿实力的了解,知道雅顿根本凑不出一万羌兵,这必定是赤亭粗粗一觑之下随口估计出来的数字。
但正所谓料敌从宽,未算胜,先算败,此番索性就以一万羌兵计。
而在略阳城中,已方的兵力主要由为马岱的八百突骑营,越吉的八百山岳骑构成,此外还有杨千万的一百西凉骑,柳隐的一百救护兵,以及由柯十三统领的八十名雅拉索部勇士,合计约莫一千八百余人,其绝大部分是羌兵。
姜维深知,欲以此间的一千八百将士,对抗雅顿近万兵力,纵有城池作为依仗,形势亦不容乐观。
但退一步来说,因为马超正行直捣下辩之策,略阳城只要守住雅顿日攻势,大局便能反败为胜。
只不过马超暗度陈仓之计属于绝密,整个略阳知道此计者不过姜维、马岱、费祎三人而已。
因为羌人向来守不住秘密,未免得打草惊蛇,提前教雅顿得知被抄老家的秘密,三人便约定对此事闭口不谈。
故而在城中诸将看来,如今的局面就是一千八对一万,强弱对比十分悬殊。
眼下当务之急,就是尽可能得打击雅顿军的锐气,等到敌方士气低落时再行死守。
姜维想到这儿,便转向马岱道:“马兄,正要劳烦你率突骑营的将士连夜出城,埋伏在城北象山之中,静候时机。”
此言一出,满室诸将皆倒吸一口冷气,更有人嘀咕道,本就兵少,如何还要分兵?
马岱亦皱眉道:“某家若是走了,城里便只存千余兵马了。雅顿终究势大,这…这能撑得下去吗?”
姜维笑道:“守不如攻,最好的防守就是进攻!更何况,马兄麾下都是骑兵,并不擅长守城,不如在外游弋,也能使雅顿心存忌惮,不敢全力攻城。”
马岱知他说得在理,又见他胸有成竹的模样,便不再坚持己见。
他重重点了点头,道了声“保重”,随后抱拳向诸人团团行了一礼。
行礼至半时,但见费祎面上稍有异色,与平日和和气气的模样大相径庭。马岱只道他一介文官,被敌军数量吓住了,一时也没往深处想,就此转身离去。
等他走后,诸将七嘴八舌讨论开了。
雅丹排众而出,献计道:
“城中已有九部羌首,跟随他们前来的随从约莫有三百余人,这些人都是各部精锐勇士,将军不妨征用一二。”
“这一部人自然要用,却不是现在。”
姜维却缓缓摇头道:
“眼下他们终究不能算自己人,明日见了雅顿兵势汹汹,惧怕之下,难保不会临阵反水,倘若如此,祸害反而更烈。雅丹,先将这部分人马看管起来,等某击破雅顿攻势进行反击之时,才轮得到他们登场。”
顿了顿,又沉吟道:“不过可以请诸部首领明日到城头观战,看某如何一挫雅顿锐气!”
诸将见他不仅敢于分兵,还如此一副自信满满的模样,心下尽皆大定;魏荣、越吉更是摩拳擦掌,跃跃欲试。
姜维又细细询问了关于城防工事、檑木滚石等物资筹备,负责城防的赵统仔细汇报了一番,表示早已准备完毕。
姜维闻罢,当即一拍案几,喝道:“今夜加紧巡逻,明日三更埋灶做饭,诸将士饱餐一顿后随我迎敌!散帐!”
诸将纷纷应和,抱拳行礼后回各自军中准备。
略阳是个偏远的县城,规制不高,故而城墙高不过半丈。总算北倚象山,南邻沮水,南北两面暂时无虞,能够摆开阵仗进攻的唯有东西二门。
而进攻东门因为要绕过象山,属于舍近求远,故而姜维判断雅顿将真正展开攻势的唯有西门。
几天前,他根据从关平处学来的知识,吩咐赵统在西门城墙外设置篱笆拒马,再外面则挖有三重战壕,用以防备骑兵步卒,如今已经全部完成。
雅顿在破坏这些工事之前,根本没办法摸到城门一丝一毫,这也是略阳之战最大之依仗。
散帐后,姜维领着姜武,赶赴略阳西门巡视。在确保工事万无一失后,这才放下一颗心事,准备回屋好生歇息,以备明日大战。
堪堪回到公署屋舍门前,但见火光下一员宽袍长袖的文官正在等候,凑得近了,发觉正是费祎。
姜维忙上前行礼道:“文伟兄,夜已深了,如何不在驿馆安歇?”
费祎拱手道:“祎心有疑问,故而冒昧寻伯约而来。”
不等姜维回答,他忽觑目来望,似笑非笑道:
“孙子有句话,唤作‘胸有激雷,而面如平湖’。伯约方才在公署中的轻松神态,想必都是装出来的吧?”
姜维一愣,旋即苦笑道:“以不到两千的将士防守近万大军的围攻,说不紧张那自然是不可能的。只是面对这般局面,主将唯有表现得强势一些,方能振奋城中同僚的士气战意。不想却教文伟兄看破了,惭愧,惭愧。”
他知道以费祎的为人,不会随便揭人老底,话中定然另有所指,当下抱拳问道:“你我非是外人,还请文伟兄有话直言。”
费祎点了点头,抱拳道:“那么请恕祎失礼了——敢问伯约,在你看来此役能有几成胜算?”
姜维沉吟道:“战事纷繁复杂,瞬息万变,更何况雅顿兵力远超预计,实在难以预料。呃,如一定要预判一二,维以为胜负当在五五。”
费祎缓缓颔首,追问道:“城中将士不足两千,本就捉襟见肘,既如此,伯约你为何还要分兵外出?”
姜维只当他是个不通军事的文官,便略微有些敷衍道:
“略阳干系平羌大局,维不可能拿朝廷大计和诸位弟兄的性命儿戏,此事维自有分寸,文伟兄只管宽心便是。”
哪知费祎不为所动,义正言辞道:“请容祎不能接受此策。须知军师有明确将令,略阳城只需谨守数日便可,倘若因你分兵之策而导致略阳城沦陷,岂非坏了军师大计?故而在祎看来,伯约你全力坚守便是,实在不必分兵。”
姜维闻言,眉头微皱,隐隐有些不满,心道:“我终究是此间主将,如何安排战术自有分寸考量,你一个文官却来凑什么热闹?”
但他情知费祎终究代表诸葛亮而来,而且这个问题费祎没有在军议时当众提出,而是在散帐后私底下发问,显然也是为彼此留了面子。
看来眼下这般情况,不如实回答却是不行。他只得暗叹口气,耐着性子解释道:
“敌人虽然来势汹汹,但因为各部仓促成军,没有没有统一口令,没有协防,彼此之间亦称不上配合,我军若布置一部在外游击,可使其无法全力参与攻城,等到敌势疲惫,我军便可寻其弱点,内外夹击,一举克敌,如此岂非好于被动防守?”
费祎见他没有改变战术意图的意思,便抱拳道:“祎身为奔波传信之人,对于战局本无置喙的余地,但有一句逆耳忠言不吐不快……”
他稍一停顿,面色倏忽一肃,抬眼直直盯着姜维,郑重道:
“尝闻伯约做事好出奇兵,且屡屡能化腐朽为神奇……但所谓世事无绝对,伯约你正值大有可为的年纪,又蒙主公、军师看重,为人处世,还是脚踏实地、不务虚名一些为好。祎自知位卑言微,本无立场说这些话,但你我终究相交一场,还是厚着颜面奉上此语,万望你慎之。”
说罢,作了一揖,就此转身离去。
姜维望着他的背影消失于门厅,心头火气却是不可抑制地燃烧起来。
费祎这番话明着劝处事谨慎一些,但言下之意却是在暗责他好大喜功,放着稳稳的防守不做,偏要搞什么分兵出击——此策这虽然增加了歼灭雅顿的机会,但城池失陷的风险亦随之增大。
但他又有些无奈,因为在历史上,两人的关系大抵就是这样的。
历史上的他是主张伐魏的鹰派,而费祎则是坚持保守战略的鸽派。
诸葛亮、蒋琬死后,费祎当政期间,史载“姜维每欲兴军大举,费祎常裁制不从,与其兵不过万人”,可以说历史上的他被费祎压制的很惨,最终分道扬镳。
而在另一个时空的此时,两人因不同的理念导致的分歧已经初露头角。
大抵费祎的想法稳健——毕竟诸葛亮对大局已经有详细的布置,身为属下就该做好属下的本分,以达到既定战果为第一要务。
而姜维想的想法更进取——他不仅仅想守住略阳,还想找机会行防守反击之举,以求最大程度扩大战果。
不能单纯的说谁对谁错,只是两人的行事风格不仅相同而已。
“宿命,终究是种逃不开的东西。”
孤立良久,姜维深吸一口气,压下胸中情绪。
“我主意已定,此时断无更改的可能!”
大战在即,这一夜注定无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