羌人的攻城队行行进极速,百来息功夫就堪堪抵达营门前。
“一、二、三!”
十名羌人勇士一齐发声高呼,随后齐齐发力。攻城木就此一下复一下狠狠撞向营门。
“砰”、“砰”、“砰”
只撞击了约莫下,只听“喀”得一声震响,营门当中的那面木板被拦腰撞断。
原本远远站在战场之外的羌人大队见状,顿时声势大振,也不顾主将有没有发号施令,呼啸着、朝着营门方向铺天盖地蜂拥而来。
姜维见状,知道撤退的时机已到,于是忙朝着身旁的梁虔一使眼色。
梁虔会意之下,振臂高呼道:“不好了!营门破了!兄弟们快撤啊!”
营门内侧的魏军早已气为之夺,两股战战,几欲先走。乍闻梁虔呼喊,纷纷撒开双脚转身就跑,只恨爹妈少生了一双腿脚。
五百郡兵人数并不算多,撤退的顺序和路线,此前众将士也早已演练了过。故而他们虽然内心慌乱,还算撤离得乱中有序。
姜维单枪匹马,只做断后掩护。偶尔有几个脚程快的羌人想要上前截杀,皆被他一枪一个做了了结。眼见魏兵在梁氏兄弟的带领下,一群,鱼贯撤出营帐,他也一夹马肚,从容而去。
实则他这个撤退的时机选得十分恰当,倘若再晚一刻,两兵相接,再想要全身而退,那就是千难万难了。
这厢间,没了魏军把守的营门已是摇摇欲坠。
木巴毕竟比族人多了些见识,知道乘胜追击的道理。一俟前军拿下营门,旋即引着百余骑排开山步卒,抢先杀入魏军营盘,想要全歼魏国溃军。
谁料营盘中到处都是或立或翻的拒马桩和路障,这严重延阻了大队骑兵的行进。
木巴大怒之下,接连挥舞手中砍刀,朝着拒马狠狠砍杀,只是拒马厚重,他这般劈砍却济不得什么事。
等到羌人步卒将路障拒马清理干净,魏军已经溃散到三里开外,眼瞅着就要穿入密林之间。
木巴高挥马鞭,正要领兵追击,斜刺里忽闪出一员羌人大汉,一把拉住他的坐骑。
木巴认清来人,是自家部族的勇士阿德,不由得大怒道:“阿德,你拦我做甚?”
阿德从怀中掏出一大把铜钱,焦急道:“木巴,汉人走得仓促,营帐留下无数钱财美酒粮草,你赶紧带我们木顿部的勇士守住各处营帐。去得晚了,只怕要被其他部族之人抢先了!”
只见阿德手上那把铜钱黄澄澄的,在阳光下熠熠生辉,闪耀着金属特有的光泽,一下子就把木巴的目光吸引过去。
他摸摸下巴,心中还在犹豫是否放弃追击魏国溃军。
这厢,阿德又催促道:“木巴!我等聚众起兵,为得不就是这等东西吗?眼下军中粮草快要用尽了,我等须赶紧为本部族人多圈占一些,免得平白便宜了尔玛、普布那些部族啊!”
见他催促如此,周围骑兵也露出期盼的眼神,木巴终于点了点头,当即下令打马回转。他其实打心眼里瞧不起这群不战而溃的魏军,也不认为他们有胆杀回。
一个时辰后,姜维、尹赏、梁氏兄弟并郡兵聚集于七八里外既定的一处密林里。
这次撤退因为事先有过预演,姜维一一清点之下,除了有三人因跑步途中摔倒扭伤外,其余大部竟然囫囵大好,实力得以完整保留。而且确如他所料,羌人不曾追来。
无论如何,己方终是迈出了极为关键的一步。
但他知道紧接着的第二步夜袭,才是此次计划中的重中之重。出于小心起见,姜维在下令众将士在林中歇息后,自己引了几名机敏伶俐的斥候散于林外游弋防备。
这一日似乎极其漫长,好不容易挨到天色完全黑透,尹赏和梁氏兄弟已是按捺不住,几度跑来商议,欲要发动夜袭。
姜维只摇头道:“眼下时候尚早,只怕羌人有心防备。不急,等他们喝得再醉些、睡得再沉些,届时,我军骤然发难,必可一战而胜!”
他是全军主将,既然心有定计,尹赏等人无可奈何,只得兀自忍耐。
时光流逝,终于到了丑末寅初时分。
河谷间,有一道人影飞快略过,急急停到密林边缘,那里是姜维藏身之处。来人正是一个时辰前,被姜维派去刺探敌情的梁虔。
梁虔一路疾奔,早已累得筋疲力尽,尽管如此,他眉眼间的喜悦却是如何都遮掩不住。
他舔了舔干燥的嘴唇,顾不得喘息连连,激动道:
“伯约,我…我已经打探实了。羌…羌人夺营后,彻夜纵酒狂欢,三里之外就能闻见浓浓酒气…他们闹将到深夜,眼下都已经沉沉睡去。营地内外丝毫不设防备,伯约,快快聚集全军,赶紧突袭啊!”
姜维闻言大喜。凌晨是人体最困乏的时候,又兼羌人饮了不少酒水,此时必定宿醉难醒,他苦等的这一刻终于来到!
“传令,全军集合!”
魏军休息了一日一夜,此时皆是精力充沛,在姜维和梁氏兄第的呵斥下,纷纷起身排好队列。
时天色已暗,空中唯有繁星点点。林子里蝉鸣凄切,知了知了得叫个不停。
越是事到临头,姜维越是不敢大意。他神情肃穆,与梁氏兄第一道在一排排队列之间穿行检阅。
走到末尾,忽听到一阵刻意压低的抽泣声。
他循声走去,借着月光,隐约看到尾排一名少年模样的士兵正低头暗自抽泣,观其年纪,恐怕只有十五六岁大小。
战前哭泣被视为不祥之兆,梁绪身为军法监,见状顿时大怒,一个巴掌狠狠甩到那少年士兵脸上,怒斥道:“大战当即,你擅自哭泣,乱我军心,可知该当何罪?”
那名少年士兵见到长官到来,大吃一惊,忙用衣袖擦去眼角泪珠,跪伏余地,不住磕头求饶,惊恐道:“小人方才只是思念母亲,求将军开恩,求将军开恩呐!”
这一番动静极大,顿时引来周围郡兵竞相围观,郡兵彼此间又交头接耳,阵中嗡嗡之声大起。
梁绪见状更怒,正要发作,却被姜维一把拉住。
他知道郡兵大多是老实巴交的农夫,此时陡然面临大战,难免产生恐慌、害怕的心理。这是人之常情,避无可避。此时他们最需要的是适当的宽慰开导,倘若一味用强硬手段弹压,效果只怕适得其反。
略一思忖,姜维便上前将那名少年扶起,帮他拍去身上尘土,又拍了拍他的肩膀,微笑道:“可是想家了吗?其实不止是你,连我也甚是思念家乡呢。”
寻常一军主将为维护自己在军中的权威,会在士兵面前保持一个冷酷威严的形象,无论如何都不会说出“思念家乡”这等话语。
故而他这番话一经说出,顿时引得人人侧目。便是尹赏、梁氏兄弟三人闻言后也是目瞪口呆,不知道姜维葫芦里卖得是什么药。
姜维见众人注意力被他吸引,微微一笑,朗声道:“某在家中奉养老母。她时常责怪我晚睡伤身。若她知道我今天中午时分便入睡了,还整整睡了一日一夜,也不知是否会就此狠狠夸赞一番呢。”
听他说得生动幽默,周围的士兵忍不住发出一阵善意的哄笑,不少人皆联想到自家母亲平日里絮絮唠叨。
姜维又道:“我父亲去世得早,自小是母亲抚养长大。小时候家里穷,她自己舍不得多吃,总是将锅中粥粮多盛给我,宁自己忍饥挨饿。母亲的这般恩情,我小时候不懂,长大后却是懂了。故而我敬她爱她,情愿为她赴汤蹈火,肝脑涂地。将士们,你们也都有父母家人,敢问你们是否敬他们、爱他们,更胜过爱惜自己?”
得他相问,将士们纷纷议论起来:
“这是自然!”
“那还用问么?”
“孝敬父母可是天经地义之事啊!”
姜维摆了摆手,等到场面重归安静之后,团团转了一圈,又道:“然而有一件事须教你们知道。羌人素来残暴好杀,这你们都是知道的。但是你等可知,一旦羌人攻破上邽城,下一个目标必然就是冀城!我母亲住在冀城内,有高城厚墙守护,我丝毫不担心她老人家的安危。可是,我们中有不少将士的母亲家人散居冀城乡野,既没有城墙护佑,也没有士兵守卫,说句难听的,若羌人肆虐,首当其冲的就是他们啊!”
他说着说着,神色忽然激动起来:
“将士们呐,倘若我们自己的母亲、我们自己的家人面临危险,我们到底保是不保?”
“保!如何不保!”
“不保家人,那还不如畜生呢!”
“便是拼死也要保住家人啊!”
……
眼见主将慷慨激昂,魏兵深受感染。一时群情激昂,人人皆是一幅义愤填膺的模样。
姜维缓缓颔首,朗声道:“将士们,我们的父母家人在盼望我们回家;但侵略我们家乡的羌人还在不远处呼呼大睡。我决意要将他们尽灭于此地,免得殃及家乡父老!我只问你们一句,你们是否愿意追随于我,乘此良机,剿灭羌贼,保家卫国呢?”
他这番话似有非凡的魔力,突然点燃魏兵胸中怒火。魏兵尽皆神情激愤,齐声高呼:
“愿追随姜中郎!”
“剿灭羌贼,保家卫国!”
“剿灭羌贼,保家卫国!”
“士气可用!”姜维暗自点头,随即大手一挥,高喝道:“既如此,全军随我出击!”
魏军原先的营地,眼下已经做了羌人的乐园。
白日里,各部之间为了哄抢钱财、酒水、粮草,甚至为了争夺一处营帐、一方毛毯,也不知爆发了多少起冲突,甚至还闹出十来条人命。
待到勉强分配好物资,羌人们便开始纵酒狂歌,一时载歌载舞,好不热闹。
木巴总算留了个心眼,为防魏军杀个回马枪,派了十余名得力的手下四处游荡探查。这些哨兵初时也算尽心尽力,但游弋半晌,迟迟不见魏军踪迹,难免心生懈怠之情。等到了晚间、营地里升起篝火、传来阵阵酒肉香味,他们便再按捺不住心中躁动,纷纷回营享乐。
便是连木巴自己都从未见过这许多美酒,其味道又远较族中酒水醇厚清冽,一碗接一碗之下,早已喝得酩酊大醉,不省人事,又哪里约束得住众手下?更遑论其余各部人马。
束马衔枚、披星戴月。
经过一阵急行军,约莫寅时一刻,姜维引着五百郡兵、堪堪赶到羌人营前。
借着月光皎洁,姜维看得真切,羌人果真醉态毕露,歪歪扭扭,躺了一地。
他当下翻身上马,飞奔至营门。
营门在日间被羌人撞烂,他们手脚又笨,修复不成,竟然搬了一座拒马桩摆在中间,权且充当门面。
姜维毫不费力拨开拒马,随即一马当先,领着五百郡兵举火如星、杀入营中。
魏兵以姜维为首,在营内纵横驰骤。他们当真恨极了羌人,逢着就杀,遇营便烧。
无数营帐被点燃烧透,不多时,便映红了半片天际。
许多羌人都是在睡梦中被烧死、或被浓烟呛死。
躺在外间的羌人也自毫无戒备,纵有几个惊醒的羌人青壮勇士,高声呼喊示警,欲要奋力抵抗。只是仓促之间,难成队列,甚至连随身的兵器都找不到了,又哪里能够抵挡住队列齐整的魏军冲击?
姜维掌中长枪上下翻飞,只挑扎手的羌人下手,枪下并无一合之将。在他的带领下,魏军士气高扬,一路从营帐后门杀到前门,复又从前门杀回后门,前后冲杀三回,连踢二十座营帐,羌人死伤不计其数。
此番突袭的阵仗着实不小,一时间营内充斥着辚辚脚步声、杀伐声、马嘶声、呼喊声、惨叫声、木头营帐燃烧得噼里啪啦声,各种声音此起彼伏,不绝于耳。
是夜,魏军斩羌人大小头领三十余人,点火烧营,前后驰骋。
羌人士卒群龙无首,被驱逐得四散而逃,烧死、踏死者众,余者皆降。为祸甚烈、州府震动的羌乱因此三日而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