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秋华逝,容颜易老。,
人果然是个矫情的东西,数不尽的风流人物伤春悲秋,一则纪念平生憾事,余者皆是感叹时间荏苒,命不由人。
秋日往往是最悲伤不过的季节,在外游行的异乡人总会想家,总会感怀际遇不平。
贾环倚靠在院里的石椅上,望着略显浑浊的天空。
他慢慢开始想念远在应天的白师叔了,想念白师叔的果酒和山茶。
古往今来多少失意落魄之人,但境界高者,学识韬略深厚者,从来都只是其中的少数。
白师叔当属其中之最,他是有大志向的人,也是有大才的人,万万可惜的是不受太上皇待见,一生都失意徘徊。
贾环是能够体谅这种情绪的,一个男人,并非是说事业上成功了,地位上不凡了,他就是个男人了。
男孩成长为男人的过程是贯穿于一生的,经得起荣辱,看得淡喜悲,才是一个所谓成熟的男人。
丫鬟小红身着一件红绫袄,罩着青缎背心,打院外噔噔噔进来,见着贾环就笑。
相处了近十日,小红早就摸清楚了贾环的性子,淡泊俗事,最爱清静独处,却又是个外冷内热,温言温语的好主子。
那个词是怎么说的,君子。依小红看来,君子就是说的三爷这种人。
这样的主子,在贾府里打着灯笼也寻不到,待下人如此宽厚,又生得是那副模样的,丫鬟们怎么不欣喜。
只是有时候又常常膈应的小红同五儿极郁闷,这位环三爷虽然平日里看着好似是个极好说话的,但也就贴身照顾贾环的小红和五儿才知道,三爷说的话,是不容许质疑的。
倒不是贾环有多霸道跋扈,只是他惯喜欢用一些小红五儿听不明白的大道理来压人,偏又说的温和暖心,让人生不出抗拒。
小红看着院里安静坐着的贾环,心里说不清道不明的滋味,眼见着贾环瞅见了她,还极温暖地冲她笑了笑,就更心里难受了,幽幽地叹了口气。
“三爷,外面说有人找你,说是叫什么云的,在西角门呢。”
贾环闻言面上笑意更甚,放下手里的书,就往院外去了。
小红连声去拦,却根本拦不住神色激动的三爷,只能在后面高声去喊。
“三爷,总得穿件外衣再去啊,外面天凉,受了风寒怎么好。”
贾环方才还在想白师叔,考虑找个时候把白师叔从应天接回来。
不想此时师傅就来找他了,他所接触之人,除了师兄林霭表字子云,再没有别的什么人了。自师傅进宫,一直到如今近半月过去了,贾环一直听师傅的吩咐,安安心心地窝在家里,从来都没有往别的院子去过,更别说出府了。
不是贾环对师傅不关心,而是他知道,师傅既然敢这么大大方方地进宫,就是心里有数。但毕竟是面圣,有太多脱离掌控的因素,所以贾环还是心里担忧的。
耐着性子等了这么久,总算是等来了好消息。
途径十几分钟的步行,远远地才看见了正门。
打西角门一出,贾环就见着了站在石狮子旁边的那个潇洒身影。,
一身宽松的月白长袍,头发用支木簪纶住,腰上系着个小葫芦,不是大师兄林霭,还能是谁。
“师兄。”
被贾环出声去唤,林霭才回头张望过来,见着是贾环,笑着冲贾环摆了摆手。
“臭小子。”
贾环出门忘记穿衣裳,冻得有些哆嗦。
“师傅呢?”
林霭瞅见贾环没穿外衣,笑着敲了敲贾环的头。
“上车再同你说,外面冷的紧,亦或者”
林霭话还没说完,目光忽然瞥向了贾环身后,贾环顺着望过去,怀里抱着一件长袍的小红,喘着粗气追了出来。
好容易才喘匀了气,颇为生气地嗔道“三爷,你这么出来,若是病了,我们要被管事嬷嬷打死的。”
贾环被小红这幅佯怒的娇憨模样逗笑了,但也感激于她的关心。
小红好似抓住了贾环什么把柄一般,气势汹汹地揪住贾环,一面给贾环穿衣裳一面嘴里不停地念叨。
“三爷这么不在意自己身子,就是不在意我们做下人的。三爷病了,后面还不是累着我们做下人的。”
“又要我们喂饭,又要我们喂药,这也原是我们的本分,受累的却是三爷你自己。”
贾环无奈,只能老老实实地听着小红唠叨,也不知是跟谁学的。待衣裳穿好了,才揶揄地望着小红。
“有劳了。”
小红被贾环的眼神看得面上一红,没好气地白了贾环一眼。先前就注意到旁边还有别人,故而不愿意多待,转身就钻进了西角门。
自小红走后,贾环同林霭就上了马车。
林霭好笑地戳了戳贾环的胳膊,开口调笑。
“你也有被人管的服服帖帖的一天。”
贾环失笑地撇了撇嘴。“怎么,难道比你的杏儿姑娘还厉害。”
林霭被贾环一句话戳的语结,有些怨念地瞪了贾环一眼,喝了口小葫芦里的酒,不再聊这个话题。
“师傅如今在家茶饭不思,饭吃不下,就连觉都睡不好。”
贾环闻言面色一变,担忧道。“怎么了,师傅是遇到什么麻烦了吗?”
林霭呵呵一笑。“可不是嘛,别说是师傅了,就连我,也是一样的吃不下饭,睡不好觉。”
贾环这才发觉有些不对,若是师傅在朝堂上遇着什么麻烦,师兄不会是这么一副轻松面容。
吃不下饭?
贾环恍然明白了些什么,瞪着眼睛横向林霭。
林霭吊儿郎当地靠在马车上,望着马车的车顶。“从应天回来长安,家里的饭菜愈发难以下咽了,早前十几年也不知是怎么吃下去的,师傅是吊着面子不说,得亏他憋不住了,我反正是早就想来找你了。”
贾环实在是无语,感情你们是嘴巴馋了,指望我去做饭。
看着林霭那副皮厚如城墙般的表情,好似在说,没错,就是这个意思。
贾环再不能忍,伸手就要去闹他。林霭连连躲到一边,笑着开口讨饶。
“这原不能怪我,师傅不开口,我也不会私自来找你,要怪就怪你自己,做饭做那么好吃,旁的饭菜哪里还能吃得下去。”
兄弟两笑闹着,马车就到了林府。
但林府如今却不比贾环以前来时的那副冷清模样,正门前停着四五辆马车,与以往大不相同。
贾环跟着林霭进了正堂,就见着已然半月不见的林道儒,坐在茶桌上,同一个年龄相仿的蓝衣老朽下棋。
旁边还有三四个老头子观棋。
贾环同林霭凑过去旁观,看着师傅林道儒同对坐那蓝衣老朽手谈,旁边几人也显得兴趣极佳。
贾环前世是围棋老手,如今虽然没心思在这上面,但对于一盘残局的局势,还是很容易就能看出来的。
显而易见的,师傅林道儒已经落入了被动,这盘棋能不能反败为胜不说,留给林道儒的机会显然不多了。
此时轮到林道儒落子,这一子的落位及其关键,如若猫在对手大龙的尾后,还能负隅顽抗几十手,如若随意落了,对手大龙便成。
贾环饶有兴趣地看着一脸严肃的师傅,好奇于林道儒会怎么破局,他并不曾与师傅手谈过,不过常见林道儒自己一个复盘,理所应当地认为林道儒是有两把刷子的。
林道儒面色的肃重,让贾环不由自主地屏起呼吸,仿佛能设身处地地感受到林道儒脑海里各种棋路的尝试。
“哗啦。”熟悉地抓子声,贾环眼神死死地注视着那只手。
衣袖带风,两指捻子,如蛟龙如海,落入沙场。
“啪!”
亮亮堂堂的一声落子声,极具高手风范。
“呸!”
贾环傻眼看着一脸严肃的林道儒,什么玩意,你下这?
这怕是最为多余的一手了,初学者也不会这么玩啊。该有的大龙你不截,该劫的子你不劫,落在这里是闹哪样?
贾环差一点就忍不住骂出声了,这手棋下的实在是太臭了。
却有一人比他先出声,正是先前开口说“呸”的那人。
贾环放眼望去,这是个须眉皆白的老朽,头发收拾的颇为利落,一身常服也算得上气度不凡。只脸上的神色有些破坏气质,显得有些焦急,好似现执露出败像白子的人,不是林道儒而是他。
“哎呀,这子怎么能这么落呢,雅川你会不会下棋,不会下就让我来。”
贾环听着这老者直白痛快的吐槽,心里一阵舒爽。
所谓观棋不语真君子,贾环身为人徒,自然是不好开口插嘴的,所以他即便是极其难受于这一子,还是选择了闭嘴不说话。
即便是辈分相当,关系极好,也不会在别人下棋的时候插嘴,这样容易惹别人不高兴。
但是有别人做出头鸟,贾环自然也是乐于见到这种b场面的,这原不是他这个徒弟该有的想法,但却是贾环前世养成的习惯。
贾环尚且还在偷笑,那老者不光嘴上说得直白,捋捋袖子还要上手。身边人拦之不及,被他抢了那刚落的白子,顺手就要重落。
这当是围棋当中最为刺激的事了,夺子为师。贾环已经按捺不住自己激动的情绪了,瞪着大眼睛望着那老朽高高抬起的手。
眼见着白子掷地有声地砸进棋盘里,贾环实在爱死了这番画面,下棋人之间的闹剧,一定是最有意思的画面。
可落下之后,原本还在吵闹的几个老朽登时安静了,本来因为被这老头抢子恼火的不行的林道儒也安静了,对坐那个还在生气于林道儒找场外援助的蓝衣下棋人也愣住了。
贾环现在真想一脚给那夺子指点的老头踹出去,说的这么厉害,结果就这?
就这?
那夺子老朽还在叫嚣,全然没注意到屋内众人的古怪神色,仍是理直气壮地拉着身边人问。
“怎么了,难道老夫说的不对么,雅川那子明显就走死了,再几十手就输了。若是落在老夫这里,不消三十手,大龙就有被斩的风险。”
林霭古怪地看了眼身边的贾环,自己的衣袖已经快被贾环给扯烂了,尝试性地抽了两下,却又怕真被扯破了。
只那老朽说完,屋内一众人都哄堂大笑,笑得眼泪汪汪。
有人指着夺子老朽,边笑边拍了拍他的肩膀。“平川兄,好棋啊!”
众人笑声更甚,就连贾环都笑得肚子疼,连连拍着林霭的大腿,抽的林霭面上一阵阵变色。
如若按照那人的说法,确实是这么个意思,但是你把白子落黑子堆里是几个意思。
所谓金角银边草肚皮,下棋先占星位,其次是边。
下棋要通气,不通气落下去的子是死棋,这棋按他的说法虽然确实如此,却不符合围棋最基本的规则,无怪其他人这么笑他。
那夺子老朽自己也发现了不对,丧气地一拍脑门,唉声叹气起来。
林道儒没好气地瞪了那老朽一眼,自顾拿回自己的子,又落回他原来的地方。
棋局已然还要继续,贾环又将注意力放在棋盘上。不出他的所料,其后又有林道儒的屡屡妙手,使得原本就势颓的白子一败涂地。
贾环算是看出来了,自己师傅林道儒是个典型的臭棋篓子,对手的那位持黑子的倒下得极好,风格很稳重。
而先前局外指点的那位大神,恐怕比林道儒还有过之无不及。
棋局已然到了尾声,黑子大龙快把白子撕得四分五裂了。
林道儒好像也发觉了自己马上要输的事实,忽然分心于外界,装模作样地左右望了两圈,看到贾环便眼中一亮,大喊一声。
“环儿!”
贾环被师傅一声大吼唬的浑身一震,一脸茫然失措的看着林道儒。
林道儒将棋盘上的棋子一推,起身拉住贾环的手。
“环儿,真是多日不见了!为师对你好生思念啊!”
贾环人都傻了,他也不知有多久没见过这一招了,林道儒用的是古往今来围棋手谈里面最赖的一招,
大江东去浪淘沙,棋盘一毁无输赢。
对手那位老朽本就不大乐意同林道儒这样的臭棋篓子下棋,只不过是确实无聊,打发打发时间罢了。不想这林道儒老头,实在棋品太次了。
“姓林的,你这厮还要脸不要脸?”
林道儒这才装模作样地回了头。
“怎么,我见着我徒儿心情激动一些不行么?这盘棋只当你我和局,待会再重头来过。”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