济南府,林道儒师徒在城内住店。
他们是天色将黑,才住进这间客店的,幸而运气不错,还有空余的客房。
贾环将将洗过澡,此时坐在窗前,手里捏着一卷经义,借着油灯的火光,默默看着。
也借着窗外吹来的秋风,吹干自己一头还有湿气的长发。
天玄地黄,万物生灭皆有定数。
一直以来,贾环都是个懂得沉淀的人,所以很少言语,只听只看,不动不为。
这并不是贾环自视太高,自认为早已经看穿一切,故而吝啬于言语,骄傲矜持。相反,追其根本,这是贾环为人的本分,正是因为贾环知道自己还有诸多不足,所以他抱着一颗谦卑的心,选择了静心观望。
时代背景,社会环境,人的观念,各种因素的截然不同,是贾环融入这个世界最大的桎梏。有些事情,贾环认为理所应当的,在其他人心里就变成了再荒诞不过的事情。反之亦然,封建社会的诸多陋俗在一个现代人眼里,也会是一件不能接受的事情。
贾环知道不能把自己后世的三观,强加在别人的身上,那样的做法不仅不能解决问题,还会给自己带来麻烦。
所以他尝试着去感受,去理解别人的想法。
卸下自己原本固有的观念,他才能更好的融入这个地方,更好的生存下来。
人与人的相处,就是这个道理。
豪门深宅里最是无情。贾母,王夫人,贾珍,贾赦这些荣国府里的贵人,是很现实市侩的人,狠毒下作之举,虽然很让人愤怒不齿,但究其本质,却又好像是合乎此时情理的。
身处勋贵之家的他们,因为极高的社会地位,富贵奢侈的生活,理所当然地自视不凡。几辈子的荣华富贵,长久的圣眷,让他们自傲跋扈,霸道至极。卑微之人的生死命运,是任由他们心意决定的。
投井的金钏儿,被折辱而死的迎春,垂泪远嫁的探春,遁入空门的惜春,无奈委身的宝钗,泪尽而逝的黛玉。
还有太多太多的低微之人,皆生死不由天,被他们所牵连。
所以贾环在荣国府生活的时候,看这些贵人,眼中全是冷漠。虽然在世人眼中,这些大家族里的丑事流言,不过是喜闻乐见的谈资。但在贾环的心里,这些事情,却是他不能苟同的。
淡然,是一种态度,却不是一种心情。
但面对贾代儒,贾环却并不能如平日那般持重。前世在贾环看来,此人确实平平无奇,不过学问中平一腐儒而已。但悉心教诲,无私付出,视贾环为己出的这个老人贾代儒,却不再与贾环无关。
当贾代儒用那本《孔圣像》为贾环寻求名师之时,贾环再不能维持自己的淡漠,他只能用眼泪,来缓解自己那压抑不住的沉痛。
不以物喜,不以己悲。这是教导读书人,要坚定自身,不动摇心念,达到动而不乱,淡泊自如的境界。
却并不是说真的就没有感情了,只是不要因为自己所遭遇的挫折磨难而悲戚,不要因为自己所突然到来的成功而骄傲得意。
嚎啕大哭,是贾环心中的真切悲痛。那日的场景,如今还在贾环的脑海里挥散不去,撕心裂肺。
与林道儒林霭的相处,却又变成了另外一种模样。
贾政、贾代儒虽然待贾环不薄,但两人皆是纯粹中正的读书人,境界上确实不足。
而师傅和师兄却不同,不谈第一次就能一针见血道出贾环心思的师傅林道儒,日夜的相处中,贾环也能清晰地感受到,自家这个师兄的不凡。
二人皆非平庸之人,贾环自然不好再用以往的方式去相处。
林道儒、林霭确实开明,并不把贾环当做无知孩童对待。但贾环却不能真的无所顾忌,他毕竟,还是用着一个小少年的身体。
所以对贾环而言,他并不介意偶尔流露些符合年纪的孩童心性。
这是很有分寸的相处道理,贾环的濡慕姿态,能增长师傅和师兄身为长辈照顾贾环时的自我认可,有益于他们师徒、师兄弟感情的培养。
此时师徒关系还更甚于父子关系,两者往往师徒一心,同去同归。
贾环这样的做法,不仅仅是他自己在处理关系上的小聪明,也是怀揣着对师傅和师兄的一份体贴之情。
如若表现的太过成熟,虽然林道儒并不会自己为难自己,但终究还是不美。
这些,都是贾环自己藏在心里的不曾与人言及的。
“砰砰砰。”
贾环微微皱了皱眉头,又翻了翻书页,才将手中的书卷放下。
“环儿,你睡了吗?”林霭那熟悉的声音从门外传来。
虽然被打扰到看书不太开心,但贾环对林霭的到来心里早就有了预想。
日里师傅脸上复杂的神色,还有师兄林霭打断林道儒说话的异常举动,处处都是不合情理。
贾环起身打开了门,夜风吹的油灯灯火一晃,门外果然是林霭,也是一副将洗漱罢的模样。
“环儿,嘿嘿。”
“快进来吧,外面风大。”
贾环微微侧身把林霭让进来,复又关上了门。
他们兄弟感情极好,林霭十分自如,进来便霸占了贾环的位置。
贾环笑着摇摇头,自顾坐到榻上,又拿起先前的书卷。
许是贾环始终不问,林霭终于无奈地叹了口气。
“我原以为我就算耐得住性子了,你倒是比我强。”
贾环手指轻轻地翻过一页,浅笑道。
“不管我问不问,师傅师兄都是要说的。我以逸待劳,自然轻便些,倒不着急。”
林霭看着贾环这幅惫懒样子,不免失笑,轻轻咳了咳,温声开口。
“原是早上师傅就要同你说的,不过那样就太难为师傅了,我实在是不落忍,只能逾越着打断了师傅,想着自己来说。
记得刚到应天的时候,咱们在城内客栈住店,就是那家悦来客栈。那时候你我不能入眠,便在廊里看星星。师弟可还记得。”
贾环笑道:“自然记得,我还记得那糕点的味道,又咸又腻。”
“我那时曾与你说过,我有一个大兄,在外戍边多年,你可还记得。
说起来你这两年一直叫我大师兄倒是叫错了,正经来算,你要叫我二师兄才对。
可惜你们没有缘分,他早早就去了,那时你还未出世,没有机会相见,不然他一定会很喜欢你的。
大兄一身戎马征战,为大梁立下了汗马功劳,又为老圣人戍守了十年南疆,可惜回京赴命之时,忽然急病而逝。
父亲身为理学大家,一生都没给过大兄好脸色,可到底失去了一个亲子,哪能不心痛。
也是那一年,父亲触怒了老圣人,自此在国子监扎下了根。
我日里拦着父亲,实在是不忍心让父亲亲口说出,这样悲苦的事情。”
林霭说得不多,贾环有太多云里雾里之处。
但有些东西,林霭又说的极明白,贾环如何会听不出师兄的这个大兄,到底是谁。
“环儿想的不错,大兄的名讳,就是林暮。”
镇南将军林暮的大名,都中小儿亦知。林暮应当算是大梁开国以来,最为让人称奇的军中武将了。
老圣人是马上皇帝,一生收复各处失地,安定南疆,大败北元,多有宏伟建树。
如果说贾环祖父贾代善是跟随太上皇多年征战,所崛起的最有威名的大将军。那么林暮就是国朝稳定大局后,崛起最快的年轻将领。
林暮出身贾家黑旗军,短短十几年,在军中屡立奇功,参与了多起重要战役,立下了累累军功。以火箭爆发式的冲劲,飞速登上了年轻将领所能坐上的巅峰地位。
承蒙太上皇赏识,意欲留京培养,林暮却选择了去最苦最偏远的南疆,继续为大梁震慑宵小。
虽然林暮相比那些威名远扬的军中老将,年纪上相差颇多,却被认为是下一个大柱国。
镇守南疆十年,为大梁稳住了边疆十年。老圣人曾夸赞林暮,大梁有良将如此,三十年再无外患。
可惜苍天妒英才,这位年仅三十八岁的镇南将军,英年早逝,被大梁军伍将领惋为憾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