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贾赦与贾珍原是早有聚在一处,喝酒取乐的。其中龌龊情形,贾蓉又如何不知,只是贾蓉不明所以,其父贾珍从来都是不带他参与这类喝酒顽乐的事情的,如何今日又好好地要裹同了自己。
贾蓉不情不愿地跟着贾赦贾珍贾琏一行人,兀自走在最后,心事重重的跟着。
贾珍在前引路,不时回头与贾赦笑言几句,二人言笑欢畅,颇为和气。贾赦一身华服,气度不俗,背手不慌不忙地走在后面,面上挂着几分傲气的笑容,不时点点头。
贾琏则身着一套华贵亮丽的常服,面上始终柔柔带笑,一派潇洒公子模样,跟在后面不紧不慢,闲庭信步,步伐轻快。
贾蓉只在心里惆怅,那苦楚滋味早已不能言喻,宛如行尸走肉,三魂六魄丢失了大半。间或又恍惚发觉自己失神落后几步,畏惧地往前张望一眼,怕被贾珍发觉又要责骂,着急忙慌地跟上。
这四人,皆系贾家爷们里身份贵重之人。年长的,贾赦贾珍,分别是宁国府荣国府世职的承袭人。而贾琏贾蓉,也为下一辈的世职承袭人,在外被人尊为世子。
贾赦贾珍何其贵重的身份,他们身上承袭了国公府的世职,便化身为两府国公府在外面世务人情来往的代言人。而世子之称,自然也是最为贵重的称谓了。即便是贾府最为受老太太宠爱的宝玉,也称不上世子一称。
贾家列祖列宗为国流血流泪,马革裹尸。是以贾家才有这一门双公的泼天权势。
贵重的,不是国公的名头,而是几百年来,贾家在天家面前的体面。贵重的,是这不容小觑的圣眷。
祖宗为这些子孙积攒了这些了不得的善业,即便如今贾家爵位连年削减,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一门双公的威势依旧。
再者,贾家原是军门勋贵,在军中关系人脉之深厚。人人都知,那些后进的军门勋贵,多有念眷先国公的情分。即便贾赦贾珍是烂泥糊不上墙,在外一言一行也都蕴含着庞大的能量。
如此便也怪不得他们这般自傲。到底是贾家,他们这些孝子贤孙,拥有自傲的本钱。
前者三人都恋眷自己国公传人的高贵身份,这是他们潇洒享福的最大依仗。独独只有这贾蓉,最是恨煞了自己的世子身份。
世子,哪家的世子过得是这样的日子。一个男人,不单在家人亲人、丫鬟小厮面前毫无体面,自己的事情,丝毫不能做主。就连自己新入门的妻子,都不能相见。
哪家的世子受过这般的奇耻大辱。贾蓉只恨自己出身在这世勋之家,如若让他自己选择,宁愿生在一介寻常之家,即便日子过得不如现在奢华富庶,好歹能够自己给自己做主。
一行四人,走得并不快。但路途其实不远,就在这东边宁国府里的不远处。他们要去的,便是那天香楼。
一行人到了地方,贾珍安排诸人入了座,终于松了口气。
下面进来一应丫鬟,奉茶奉果,又有小厮端了热水进来,服侍一众爷们净手擦面。
打外面进来个眉眼有神的小厮,打了个揖。
“老爷,舅老爷、芹哥儿、蔷哥儿都到了。”
贾珍面上一笑,伸手一招。“快请进来,快请进来。”
贾赦闻言不大乐意,面色一黑。
话说这舅老爷,就是东路院邢夫人的兄弟,叫做邢德全的。
邢夫人原是贾赦续弦,做了这荣国府承爵人的正房太太,说起来倒算是攀高枝了,属实是不太容易。
邢家虽然家境不算贫寒,但也比不得贾家这般富贵,家私到底有限。那邢德全又是个好吃懒做,最好喝酒赌钱,宿眠花柳的。时日一久了,自然就把主意打到自家这个做了国公府大太太的姊妹身上,常有来府上拜见打饥荒的事情。
贾赦虽然平日在邢夫人面前,还给自己这个大舅哥几分面子。但,也就仅限于此了。言语上虽然不刻薄,多少和气些,却也不是非常尊重。
贾赦是最厌恶这个破落户的,只觉寒酸下贱,上不了台面。连见不愿见得,如今要一起喝酒玩女人,他哪里还愿意与他一起。
贾赦面色不善,嘭的一声在茶几上顿下茶盏。“珍儿怎么把他也叫来了,平白的坏了咱们的好兴致。”
贾珍面上一顿,面色瞬间尴尬起来。他原与这邢德全有过几回来往,相比贾赦,邢德全倒还要早与他们相熟。贾珍自以为贾赦邢德全为姑爷小舅两,
一起顽乐并无什么不妥。
“大老爷担待,原是侄儿考虑的不周到。”
贾赦冷哼一声,只能作罢。人都请来了,总不能再把人家撵走吧。他也不好甩脸走人,那倒是不给贾珍面子了。
打外面进来了一众爷们。
打前就是这邢德全,邢德全方进门,原是脸上带笑的,见着堂内坐着的面色不佳的贾赦,也是一愣,敛去笑容,收敛了些仪态。
贾珍面上换上一副热情洋溢的笑容,起身相迎。
“老舅叫我们好等,待会可要罚酒。”
“和蔷儿路上聊得快意,不想晚了,倒是我的不是了。”
那贾蔷亦是宁国府的正派玄孙。因父母早亡,所以打小就跟贾珍过活了,倒比贾蓉生得还风流俊俏。虽然每日应名去上学,亦只不过虚掩眼目而已,仍旧是斗鸡走狗,赏花阅柳。
贾蔷忙上来说话,一言一行俱是颇为端庄有礼,旁人来看,定然看不出他是个坏了心的。
“父亲这是错怪了舅老爷了,原是儿子路上与舅老爷多说了几句,是以拉扯的舅老爷来的晚了,就是罚,也应当是儿子替舅老爷受罚才是。”
贾珍闻言一乐。“你倒是对你舅老爷孝顺,如此看来,竟比待我还赤诚。来年把你送了家去,就给舅老爷做儿子了。”
贾珍这话原是与邢德全玩笑的,贾蔷最是会讨巧献媚的,是以符合着他老子贾珍的话去说,不想却得罪了在座的贾赦。
贾赦原是站起来客气一番的,贾珍贾蔷招待邢德全,话说的多了,倒显得他有几分被冷落了。
“这倒是奇了,吾家难道是穷酸落魄了,竟然要让你到他家去,真真可笑。”
这话明着是排暄贾珍贾蔷,实则多有几分指桑骂槐的味道。听的邢德全面色一黯,你这不是说你家穷酸破落,而是讥讽我邢家穷酸破落啊。
不过邢家确实也是家底见空了,平日里多有依仗家里这个在荣国府做太太的姊妹接济。邢德全也不敢在豪门大族的贾赦面前露出一点不好的神色,只能尴尬的笑了笑。
贾珍听闻贾赦此言,又是一阵语结,只能笑着打圆场。
“大老爷说的是,这孽畜实在是糊涂了,长安哪有比咱家还体面的人家了。”
贾蔷也连连在一旁讨饶,笑脸讨好。
贾赦冷哼一声。“到底还顽不顽了,没得啰嗦麻烦。”
贾珍忙引着贾赦往里间走,再不敢拖延,心里只道自己糊涂,把这两人弄一块,不是自己给自己找不痛快吗。本就是尿不到一个壶里的,还非要一起解裤腰带,真是自己搬石头砸自己。
贾琏与贾蔷则心思通透,跟在后围着邢德全,好生说了些好话,才算是给邢德全递上了台阶。
贾蓉面无表情地跟在后边,贾芹则是不敢多言,只跟着贾蓉走。
............
这天香楼就在宁国府西边的会芳园中,其间一应楼台亭轩,皆富丽堂皇。风景山水,一派美轮美奂的光景。
天香楼,原就是宁国府举办大型娱乐活动的场所,其富丽堂皇,当属宁国府之最,与贾氏宗祠同为宁国府最为重要的两大建筑。
按祖宗的规矩,平日想来是不应当随意启用的,一来豪奢了些,寻常人受用不起,二来也太大了,些许几个人用不上。但那贾珍最是无法无天的,宁国府那么大的地方,上上下下几百号人,竟只他一人做主。贾敬一心修道,不问世事,再无人能管了那贾珍去。
贾珍将这天香楼,用作他享乐的主要场所。平日里呼朋唤友,带着一众贾家的混账子弟,里里外外交好的亲戚朋友,在这里喝酒耍钱,押妓顽乐,荒唐至极。
此次一众贾家爷们的娱乐活动,贾赦是第一次来,贾蓉也是第一次来。
贾赦的第一次来,并不是指先前便没与贾珍一同顽过,只是以往都是二人一起,少有这么多人一起的。
贾赦眼见着天香楼这富贵异常的陈设,少不得觉着十分眼热,心里只谩骂。“好端端的这么大一份家业,都便宜了贾珍这个蠢物了,如若到了我手,才算是般配。”
贾蓉则是有几分心虚,他是知道贾珍今日要在这里做什么的,只是一想到用这尊重的地方,去做那腌臜污秽的事情,心里便再不敢多想了。
贾珍等人进了天香楼正间,里间已经备上了酒菜。
贾珍微微拱手,笑颜中带着恭敬,却也带着几分自得。
“大老爷,老舅,二弟,饭菜已经备好了,快请入座吧。”
贾赦、贾琏、并邢德荣眼望着一桌再豪奢不过的酒菜,皆是面上带笑,都言贾珍客气。
楼内的气氛一下就变得热烈起来,即便有再多的不快,他们在受用享受这方面,个个都是行家里手,又见有这么好的一桌酒菜,自然是把一切琐事都丢到脑后了,只顾着今日好好享受一番。
实则不是贾赦贾琏没见过市面,但这桌饭菜,价值的的却却不同凡响。这桌饭菜,是花大价钱,请长安最好的酒楼,云兮楼的大厨亲自来做的。云兮楼原是长安最为了不得的酒楼,来往顾客非富即贵,非勋贵高官,寻常人家连门都不得进。
对外说的,是只接待熟客,不接待生客。无人引荐,身份地位不够的,皆不能进。就连在外开府的皇子公主也喜欢在此光顾,且守礼尊重,从来没听说有敢在这放肆的。所以,这云兮楼的东家背景,自然就是为人津津乐道的一个谜题了。
贾珍是真的对这桌酒菜非常之自得了。不得不说,能从云兮楼请来他们的大厨,真真是贾珍的能为了。
贾赦、贾琏皆眼看这桌饭菜,眉眼含笑。他们虽然别的事情没什么能为,但在这吃喝玩乐上,造诣深厚,如何不能看出这桌饭菜的不凡。贾赦贾琏原是吃过宫宴的,贾代善西去那年,天子念及荣国公之功德,特赐了贾家一众男女一席宫廷宴席,请入宫内受用。这桌酒菜,竟比那宫宴还要瑰丽,如何不让人瞠目结舌。
终究是没能忍住,贾赦开了口。“珍儿,这是?”
贾珍花费了如此大的功夫,所为的正是此刻,他是最喜欢见着别人这样的目光了,喜欢夺人耳目的感觉。颇为得意地点了点头。
“大老爷猜得没错,侄儿可是费了天大的功夫,才从那云兮楼求出了这位大厨,做了这一桌价值不菲的席面。那云兮楼本就是只做些清淡的饭食的,如今这桌席面,想来天底下是再没有人受用过的。说是天底下的独一份,也不无不可。”
贾赦贾琏听闻贾珍如此说,只觉心惊,再打量一番这桌上的席面,只觉着又多了几分不同凡响。
贾赦清了清嗓子。“咳,珍儿如今,是愈发有能为了。想来吾家之后的辉煌,全都要指望珍儿你了。”
贾珍闻言更是得意,但面上却恭敬不改,反而愈发姿态谦虚起来。“大老爷折杀我了,在外面有再大的能为,到了家里,不还是大老爷的亲侄儿么。就像这桌席面,虽然价值确实昂贵的紧,侄儿现在想想都觉着肉疼,但没人去吃它,自然也就不值当什么了。侄儿去请了那大厨来隆重准备这么一席席面,所为的就是对大老爷表达几番孝心,尽了自己的孝道罢了。”
“哈哈哈哈。”
贾赦闻言自然满意,觉着自己这侄儿待自己果然心诚,竟比对他亲老子都要好上几分,不由觉得极为长脸,一双充满傲气的双眼,睥睨地扫了众人一圈,高声大笑几声,再没有更快意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