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环是带着笑走出府台衙门的,仪态自若,身后跟着两个人。
贾雨村恭恭敬敬地站在正门,躬身送别,只等贾环的身影已然消失在街头,才长长的叹了口,心中忌惮后怕。
贾环微微走得离府台衙门远些,面上的笑才悄无声息地敛去,取而代之的是微蹙的眉头。
他今日本就是因为吴良之事而来,贾环是知道贾雨村是何等人物的,狡诈奸猾,所以才有了今天这出。
如若贾环真的厌了贾雨村,自然不会是今天这幅态度,说不得会学着宝玉的性子,闹上一闹,做些任性愚蠢的事情,再兼有自己这幅年幼的身体,莫不过是最好的掩护手段了。那对于贾雨村才会是灭顶之灾,贾雨村会在丝毫不知觉之间,被某些朝堂之事牵连,自此再次一败涂地。
但贾环选择留下贾雨村,在他看来,贾雨村此人是个可造之材。单是从贾雨村重返官场起,再到利用贾家在军中朝堂的人脉,一路平步青云。就能看出此人的不凡手段,其人城府之深。贾雨村在被革职之后,将家人送回老家,独身云游天下。他自己找林如海,自荐做了黛玉的西席先生,这个自荐就要好好考量考量了。
在贾环看来,贾雨村也许从此时,就开始在思考如何重返官场了。所以才会主动找上林如海,所图便是林家的亲家,贾家。他不仅获得了林如海的赏识,还从贾政之处得到了贾政的大力推崇,动用贾家的人脉为他谋了这应天府的知府职位。
贾雨村,可不是什么善茬,是一条狡猾奸诈的毒蛇。他在利用完了贾家的价值之后,再无法通过贾家的底蕴继续往上爬了,便果断地选择了出卖贾家。完美地榨干了贾家最后的利用价值,获得了贾家政敌的青睐,一路攀爬到大司马之位。
大司马,兵部尚书也,统管大梁全国所有军事行政长官,执掌兵事。
贾雨村的重返官场之途,不得不让人赞叹一声励志。但他是一条毒蛇,一条猛虎,动则择人而噬。
贾环今日来找贾雨村,所为便是找这位地头蛇帮帮忙,解决一下吴良的事情。但贾环有着更深的考虑,贾雨村对于贾家来说,是一条再留不得的白眼狼。但贾环却觉得贾雨村会成为自己仕途上最大的一个助力。人才难寻,不说贾家里没有这样的深谙官场道理的人才,也许整个大梁都没几个这样的人才。只要贾家一时不倒,贾雨村就会成为他手上最为忠臣的一条猎犬,为贾环噬咬敌人。
但这样的枭雄,又岂是那么好掌控的,一时不差,就会被反噬撕咬到尸骨无存。所以贾环今日才会这般对待贾雨村,他一定要表明立场,一定要叫贾雨村明白一个道理。食物可以喂给你,但决定权在我这,我才是一切的主导者,你可以随时准备挑战我的权威,但你要做好承受失败后果的准备。
这样的行为,实在是有些剑走偏锋了,别人不知,但贾环自己心里清楚,他这是在借用贾家的声音说话,他自己不过是贾家的一个庶子,哪里有资格代替贾家展示这样的睥睨姿态。
但贾雨村不会这样想,他这样狡猾多疑的人,决计是不会冒一丝一毫的风险的。贾环此时也确实有威胁他的能力,贾环到底是荣国公的亲孙,又是荣国府掌家人贾政的儿子,还是旧党大儒林道儒的弟子。
这样的选择,实则不是贾环临时的决定。
说起来可能有些心思阴暗了,在迎春探春等姊妹的眼里,贾环是个有勇气长得好看的兄弟。在贾代儒、贾政、林道儒的眼里,贾环是个天资卓越,勤奋孝顺的好孩子。
但贾环的心里藏着的一些晦涩心思,再无人知晓了。
直到从这府台衙门出来,贾环才不由感叹自己的心脏大。
虽然心里明白贾雨村不是什么好相与,但真正看到他堂堂一个府台,瞬间就理清局势,毫不犹豫地对自己这个蒙童下跪认错,对枭雄这个词的理解愈发深刻了几分。
纵观历朝历代这些能屈能伸的人物,韩信能忍胯下之辱,勾践卧薪尝胆只等待一个机会。贾雨村能为了自己不为人知的目的,对贾环卑躬屈膝,可见其雄心壮志。
贾环的眉头紧皱,但终究,是慢慢地舒缓了。所幸,今日贾环笑着来到这应天府署,也笑着离开了这知府衙门。贾雨村是一柄双刃剑,虽然他是一头养不熟的白眼狼,但他也是最为明白韬光养晦的。只要贾家一日不倒,只要贾环能时刻向贾雨村展示着自己的不好惹,贾雨村都不敢露出自己的牙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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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霭与贾环分手之后,便独自往群芳阁去,他其实是想着要先去打听打听这吴良的底细,又苦于不知道找谁打听。后来才摇头懊恼自己愚钝,要说消息灵通,谁还能比得上群芳阁的三娘呢。一个秦楼楚馆的老妈妈,自然是最了解这些街头巷尾的大事小事了。
林霭嘴角含着笑,信步走进了群芳阁,风度不凡。
且将进一层的大厅,就迎上来几个花枝招展的姑娘,娇笑连连,老远就过来招呼。
一个笑着开口往里面呼喊:“妈妈,来客了。”
软香玉肢轻车熟路地搀上林霭的胳膊,柔软的腰肢扑了林霭满怀:“公子,你可好久没来了。”
林霭一时呆在原地,动也不是,不动也不是,脸刷的一下就红了,闭着眼睛一直念叨。“非礼勿视,非礼勿视。”
那姑娘拉着林霭就往里走,不想却纹丝不动,又不信邪的加了把劲,林霭依旧是纹丝不动。一时气急,气呼呼地丢开手,开口讽笑。“不是来喝酒的,你耍我们顽呢。”
林霭无奈地笑着解释:“姑娘,我只是来找人的。”
“咦~你.....”却见那姑娘面色一变,惊诧地倒退两步,伸手指着林霭。
“你不是那个小樵夫么。”又见林霭一身风流贵公子打扮,丰神俊朗,剑眉星目,好一副不羁的俊俏郎君模样。
姑娘面色不由微微红了起来,笑着开口调笑:“看不出来嘛,小樵夫你这么打扮一番,还挺像那么回事的。”
林霭有苦说不出,什么叫还挺像那么回事。但好歹是那么个温和的性子,耐心地解释着。“姑娘,劳烦帮我指点下,我是来找三娘的。”
林霭话还没说完,就见着一个中年女子打里间出来,面上一喜,忙开口招呼。
......
三娘却不知是因为何事,面色并不佳,几分失意地走出来。恍惚间听见了林霭的呼喊,才投目看向林霭。
“哦,原来是你啊。”
林霭面上赔笑,微微拱手。“劳烦三娘了,我是来找杏儿姑娘的,不知她此时在何处。”
三娘却面色一苦,眼中秫秫落下泪来。“你来晚了,杏儿已经被那吴良拘走了,早上的事了。”
原是那吴良昨日仓皇逃窜,领着手下的一众喽啰,钻巷串街的,总算是没见着官兵的踪迹了。心里恼火于官兵来的巧,自觉是那群芳阁里的人报的官,竟然胆大心细,又往那群芳阁去了一趟,志得意满地带走了杏儿姑娘。
三娘心里苦如黄连,她早先也是做着皮肉生意的,只因岁月无情红颜易改,转行做了群芳阁里姑娘们的妈妈,至今十几年有余。
她是最明白这些女子的不易的,年轻时靠着爹妈给的几分颜色,尚且还能挣一碗饭吃,到了年老色衰的时候,往往只能缁衣乞食,是再难得善终的。
杏儿是个有才情容貌的,如若不是放在这秦楼楚馆里,在哪都应当是大家金枝玉叶的小姐。可到底是个孤苦无依的弱女子,这样的世道,哪里能为自己做一点主。可恨那吴良霸道,仗着自己有个在府衙做主簿的姐夫,强抢了杏儿去,此时还不知道是什么样子呢。
自家东家又不愿意与吴良那做主簿的姐夫交恶,竟丝毫不顾杏儿死活了,只吩咐由着那吴良去,左右不过是个玩物。
三娘此时才是对那吴良恨之入骨了,即便在这样的腌臜地方这种事情不少见,但也不能丝毫抑制三娘对自家东家的愤恨。
三娘还自顾着讴自己,却被林霭的一声怒吼吓得丢了魂。
“你说,那吴良在哪?快说。”
三娘见着面前清秀俊朗的林霭,面上狰狞可怖,面上的目眦欲裂,吓得连话都说不明白了。
“在,在菜市街的富阳客栈隔壁,那里是吴良的宅子,他,他们惯来都是聚在那里吃酒赌博的。。。”
三娘这才反应过来,追着林霭的背影呼喊。“小兄弟,不能去啊,他们都是不要命的狠人,你这是去找死啊。”
可只能看见一个飞快的背影,慢慢地消逝在眼中。
林霭此时已经是怒火中烧了,向来性格好的他,再也不能维持自己的君子风度了。
他与杏儿姑娘之间,本就是萍水相逢,之前相助维护,一则是因为自己君子有所为的认知,二则是因为与杏儿姑娘志趣相投,欣赏她琴中的淡雅自爱。他本以为之前赶走了那吴良,至少能护住杏儿一时,从长计议如何解决这个问题。不想那吴良竟连一刻都等不得,上赶着就把杏儿姑娘强行拿走了。
林霭此时懊悔万分,怒火冲着心里如同火烧一般,脚步匆匆,心里患得患失的,只惧怕杏儿姑娘已经..............可千万,千万要赶上啊。
应天府,菜市街,富阳客栈隔壁的一间二进二出的宅子,隐隐约约地能听见里面传来的呼喝嬉笑声。
吴良领着他的一众狗腿,在里面喝酒划拳,掷骰耍钱。
“大,大,大!”
“小,小,小。”
“大你个头,都连着让你个球囊的赢了五手了,还你娘的大?”
“咋的,爷赢了和筛子大小有啥关系,爷先前赢了是爷运道好,你仔细看好了,这把爷还要赢。”
十几人围着一张桌子,面红耳赤的玩着筛子,吴良悠哉悠哉地端着一盅酒,不时喝上两口,嬉笑着看这些泼皮赌钱。
“哈哈哈,又是大,我就知道今天是我的吉日,神仙来了都挡不住老子的财运。”
“直娘贼,怕不是中了邪,又他娘的是大,真是扯淡。”
那一直喊大的是个瘦麻杆,此时脖子青筋爆出,面红耳赤,显然兴奋极了,今日他运道不错。
“娘的,老子就不信你小子能一直赢,再来。”旁人犹是不服气,又喊着继续。
瘦麻杆自然乐意,美滋滋地一拍他那瘦弱的胸口,豪气地嬉笑着。“今日叫你们输到裤子都没,一个个都给我服服帖贴的。”
“你别狂,这次我来摇,我就不信这个邪了,还能次次都让你个憨货蒙着?”
吴良一撑手,推得周遭围的的紧紧的人一散。
“直娘贼,谁他娘的推爷。”有刺头的被人推了个踉跄,开口就骂,眼见着一众泼皮都望着他,又看了一眼面色不善的吴良,瞬间就软了下去。哭丧着脸,扑通跪倒在地上,一下一下狠狠地扇着自己的耳光。
吴良连看都没看那泼皮一眼,自顾着从周遭的桌上捞起一只烤鸡,狠狠地撕咬了一口,眼神玩味。
“来,继续摇,竹竿我陪你玩两把。”
那瘦麻杆原是吴良手下一个最为得力的泼皮,花名叫做竹竿的,平时仗着吴良器重,在泼皮里最是招摇的。眼见着吴良要顽,面色一变,强笑着道:“吴爷,这不好吧,小的今个运势旺的紧,赢了吴爷就不好了。”
吴良自顾咬着手上的烧鸡,听闻竹竿的话,桀桀一笑。“怎么,爷输了不给银子吗。”
瘦麻杆面上讨好一笑。“吴爷,不是这么说,就是爷您输了,咱也不敢要您的银子啊。”
吴良一把丢出手里的烧鸡,砸的那瘦麻杆结结实实摔了跟头,迷迷瞪瞪好容易才爬起身来。
“叫你摇你就摇,娘的,叽叽歪歪的。”
那瘦麻杆悻悻地抹了把脸,老老实实的摇起了筛盅。
“来来来,买定离手,买定离手啊。”
院内全是喧闹咋呼声,泼皮们起哄嬉笑,好不热闹。里屋边一间昏暗的柴房,却低低地有几声幽幽的抽泣声,无人听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