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道儒坐在炉子前,筷子动个不停,嘴上吃的流油,头上吃的冒汗。白前老夫子,则不咸不淡地夹上两筷头菜,细细嚼着,不时端起小巧的酒杯,嘬饮一口果酒,砸吧着嘴回味良久。
林霭同贾环,低着头端碗,沉默地吃饭。
到底是不如林道儒与白前两位长者随心所欲,贾环林霭两师兄弟,吃饭时端碗抬手仪态得体,丝毫没有失礼之处,使人观之赏心悦目。
林道儒辣的微微喘气,将嘴里的兔肉咽下,捻起酒杯,润一口果酒缓缓口中的火辣。
“环儿的手艺愈发的得意了,做出的菜倒比长安城飞鸿居的大师傅还要有滋味。”
林霭低头吃饭,听闻父亲夸赞小师弟,笑得眯眯眼。
“父亲言之有理。”
贾环微微笑笑,飞鸿居云兮楼之类的奢侈酒楼他没去过。不过此时人们吃饭多讲究心思精巧,平和中庸,可想象得那飞鸿居里的菜品,多是清淡甜酸的味道,并不会如他今日做得香辣兔肉一样这么麻辣。
应天今年的冬天,雪实在是下的太大了。贾环心里想着林道儒和白前年纪大了,若是积了寒气在体内有伤寿命,所以做些辛辣的,给老人去去寒。
“比不................”
白老夫子将小酒杯里的酒一饮而尽,冒出了一句。
“比不得飞鸿居里的饭菜,跟外边小推车上卖的小吃还能比比。”
林霭听了白前的话,抖了抖耳朵,低下头吃饭。
林道儒听了白老夫子的话,苦笑着摇了摇头。
贾环刚想说的谦虚话,被白老夫子抢嘴先说了,并没有什么表情,垂下了眼帘,自顾吃着自己的饭。
师徒三人对白前老夫子口里不合时宜的闲话反映平平,一副习以为常的模样。
贾环并没有在心里对白老夫子有什么意见,他知道白老夫子本就是这幅性子,说起来倒是和贾代儒老太爷的性子有些像,是个不太会和别人相处的人,常常会说些不合时宜的话,他其实没有什么坏心的,只是不知道他的人,会难以和他相处,常常会落人口舌。
贾环安安静静地坐在炉火边,旁边的炭盆一起散发着微熏的热气,烤的贾环身上暖洋洋的,低眉顺眼间,眼神温润中带着几分慈悲。
命运也许是生来就注定的,但一个人的性格却是随着三观的建立而形成的。有的人天生就是一副豪杰的血与骨,有的人则眼神阴厉,可为枭雄。
古人云,相由心生。从他由心而发的面色、眼神、举手投足,你总能看出些什么。
豪杰与枭雄其实是一种人,只是成长环境不同,所授老师不同,人生际遇不同,才有豪杰枭雄之分。
贾环不曾说过没有林道儒,就没有自己这种话。但他的确对三年前与林道儒的相遇,感到庆幸。
如果不是拜在长安林雅川的门下,贾环不会是现在的贾环。
此时的贾环,同三年前的贾环看起来其实差别不大,但若仔细观察,总能在他的神色里感受到一丝悲悯。
.........
白老夫子似乎又发觉了自己先前的无心言语有些不合时宜,面上流露出了几分自苦,但看着身边三人并不动怒,心中吁叹,呵呵笑两声。
他明白不仅自己的好友林道儒知他,就连林霭贾环也是知他的,知己难求,他这样的人,知己更难求。
饭罢已经将至午时,贾环收收捡捡,把碗筷残骸统统收走。
林霭则在两位老夫子身边屈膝擦着地面,把地面上的油渍擦的干干净净,才重新把毯子铺在地上。
林道儒同白老夫子安坐在炭盆边,并不做什么事,好似还在等候着什么。林道儒神色放松地同白前说着话,白老夫子则有一搭没有一塔的说上两句。
贾环面色舒缓,不疾不徐地挑出一点之前的山青和甘草,放置茶壶中。
饭后一杯茶,林道儒来应天之前就有这习惯,白老夫子则是舍不得他那点茶叶,省着一点点的喝。
不过后来贾环和林霭把炒茶的活计一肩担下后,饭后一杯茶就变成了四人的每日必修课。
茶是老茶,壶也是老壶。
这把陶瓷壶,可能是白老夫子最为喜爱的宝贝了。
贾环把炉子上烧得滚烫的沸水,倒进小茶壶里。过上一遍水,又把茶壶里的水沥出来。
第一遍过水,是为了洗茶。
茶煮起来其实味道有细微的变化,冲泡则又是另一番滋味,林道儒白老夫子一致偏爱冲泡出来的茶,赞叹味道醇厚。
有人说喝茶,水最重要;有人则认为茶叶最为重要;也有的人会说茶壶最重要。
茶长在不同的地方,喝茶的人各执一词,自然难分出个高下。
水顺天地,潺潺冒出的山泉,冰寒彻骨的寒潭,大江支流的清水。人们常说,泡茶的水分高下,山中水,江中水,地水。
山中水是指山中的泉水,瀑布下的寒潭,那样的水清凉寒冷,清澈见底。用手触摸,总会不由自主打个寒颤,确实是泡茶的好水。
江中水则是指在大江的支流小径中取的一些水,每时每刻都在流动的江河水,其实也是泡茶选水的好选择,不过古人有云:“其江水,取去人远者。”
地水则指井水,井水则分好坏,有的不适合泡茶。
贾环明白,好茶最看重的,是一个好的茶壶。
其实世上有名的茶,莫不过都是以水配茶,以茶点水。崂山上的山泉配崂山茶,白鹤峰下的虎跑泉配龙井,茶配水,水配茶,才是一番醇厚的好滋味。
茶垢,总是泡茶这项活动中最为珍重的材料,白老夫子的这越州青瓷,最为益茶,每次冲泡出的新茶都能有往年旧茶的留念滋味。
林霭坐在远离林道儒白老夫子的角落里,指尖微拨,琴声素雅。
贾环将冲泡好的茶,奉给两位老人。
琴声配茶,是为世间至高的享受。
白老夫子微微点头,陶醉其中,眼神微恙,同林道儒浅笑道。
“子云这琴声,韵味深远,世间难得一闻啊。”
林道儒颇为自得地闭目听琴,并不同白老夫子回话。
白老夫子知其心中得意,耻笑他道:“你这老货不要得意,你天天在外面吹嘘子云为你琴童,人家的琴道,却不是你能比肩的,有能耐你就弹一段,同你的高徒比较高下。”
林道儒哈哈笑出了声,扶了扶胡须,笑眼看着白老夫子。
这恐怕是白老夫子有生以来说过的最长的一段话了。人,总是会身边的人而改变。
林霭同贾环都眼里含笑,贾环的眼里甚至带着一丝湿润。
..................
贾环离开长安已经三年了,追随林道儒学习三年,依照白老夫子的说法,贾环此时应该已经是秀才了,可是贾环此时连个童生都还不是。
不要疑惑,不仅贾环不是童生,就连林霭都不是童生。
这其中的缘由一言难尽。
不过贾环却并不介意的模样,从来不提起这回事。
林道儒笑声唤道:“霭儿,你来。”
林霭自然起身,几步走到林道儒身边,恭敬站着。
林道儒又道:“环儿,你也来。”
贾环也挪了几步,走的离师傅近些,站在师兄的身边。
林道儒凝目打量了一番林霭同贾环,师兄弟二人坦荡的站在师傅面前,丝毫没有一丝的不适,林霭的脸上带着灿烂的笑,贾环则含着一丝微腼的浅笑。
“霭儿,明年大考,你可下场一试身手。”
许是对林霭和贾环非常满意,林道儒淡声道出了这么一句话。
林霭闻言愣住了,疑惑看向自己的父亲。
“记住了,你的目标,是殿试头名。”
林霭终于确信,沉默了片刻,俯下身子深深地叩首:“谨遵师命。”
林道儒满意地看着自己的儿子,点了点头。“嗯。”
林霭起身时,面上又恢复了原来的神色,浅笑温暖。
贾环覆手安静站着,仿佛对方才的一切没有看在眼里。
林道儒看了贾环好久好久,一直看得林霭脸上都带上了忧色,贾环依旧是面不改色,安安静静的站着。
白前好笑地看着林道儒,默不作声。
或许是总算满意了,林道儒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环儿,你为何不问为师为什么。”
贾环抬目看了眼林道儒,眼里闪过一丝微恙,吸了吸鼻子,幽幽回道。
“师傅,徒儿明白了。”
林道儒神色微凛,强压着声音里的激动。
“你真的懂了。”
贾环笑笑:“也许是懂了,也许是不太懂。”
林道儒面上笑开了花,兴高采烈,感怀万千。
“如此,明年你也和你师兄一起下场吧。”
似乎又想到了什么悲哀的事情,林道儒面上的笑容又变成了几分苦涩。
“孩子,难为你了。”
一直面上平静,浅浅含笑的贾环,此时却低着头,红了眼圈。
白前摸了摸贾环的脑袋,温声道:“孩子,前路艰难,想放弃的时候就再咬牙坚持坚持。”
林霭笑着看着贾环,柔声向贾环发问。
“师弟,现在你愿意跟我学琴吗?”
贾环用胳膊揉了揉眼睛,抬目望向林霭,眼里的神色好似看穿了红尘。
“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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