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慢走,孩儿回了。”
贾政把贾环送到东院口,眼望着小儿子离去的小小身影,一步一步的消失在眼中。
今日雅川先生的那番话,不仅仅是有力的巨锤敲在了贾环的胸口,更敲在了贾政的心头。
儿子被人骂的体无完肤,往往最疼的不是本人,而是身边更为心疼的父*******险之气,祸害天下。”
“林雅川,呸。”
贾政一路往梦坡斋走,郁闷揣在心里,越想越不能释怀,早就把对雅川先生的敬重全都丢到九霄云外去了。
他根本想不明白林道儒究竟为什么要这么批判自己的小儿子,心里只有对林道儒满满的怨气。按理来说,我贾存周对你林道儒一直以来都是恭恭敬敬、持重而有礼。你就算再看不上我儿,怎么也得给我几分薄面吧,何至要将话说的这么毒。
贾政一路走着,面前就是梦坡斋,脚步匆匆,直直而入,
“老爷,唉!”詹光见着贾政入了院子,讪笑着想上去问个好,却见贾政直直地往前走,看也不看自己一眼,眼见就要撞上,忙避开到一边。
詹光疑惑地看着贾政背着双手,低着头自顾走路的背影,不明所以。
..........
贾政进了书房,闷闷地坐在书案前,无奈地叹了口气。事已至此,他又能有什么办法,只能再给环儿重找个先生了。
只是环儿,又何至于此,哪里用得着说这种自苦的话呢。
“惟有自容之地。”只想要有个站得住脚的地方,荣国府这么大的地方,难道还没有你一个容身之地不成。
贾政只当贾环是受了刺激,说些哀怨丧气的话。
...............
贾环回了赵姨娘的院子,就把自己关进了小屋里,一言不发,沉默地坐在书案前。
他虽然惊讶于这个雅川先生眼力的刁钻,只从自己的言表字迹就能看出自己的心境。但他并不是个轻易就会动摇的人,林道儒今日话虽然说的重,但贾环并不质疑自己,他从来不会被外界的因素,影响了自己做人的方式。
他只是要好好想想,今天林道儒说的那番话。
其实林道儒说的不错,贾环此时的心境,确实掺杂着浓浓的功利心,读书以立身,是贾环自己的功利心思。
于贾政所认为的不同,贾环的“惟有自容之地。”并不仅仅是简单的有个立脚的地方。
贾环刚来此地时,与前世还有些不同。什么都不想,只想做个饮酒独钓的闲云野鹤。
只是现实叫他明白,这个闲云野鹤,他还没资格做得。在这个礼被标榜到病态的社会,上层人手里揣着礼法的刀子,奴役着下层的平民庶人。
如此说来,贾环这个简单的梦想,变得和前世时一样不切实际了起来。
前世之人想要吃了睡,睡了吃,看命。投胎投的好,你就有了这个资格,事实上大多数富二代比寻常人要更加努力,但不可置否的,他们确实有这个条件。
此时贾环想要吃了睡,睡了吃,说起来其实也不难,只要贾环多给那些贵人磕磕头,自然也不会有现在这些矛盾。
但这种活法,就好像是猪圈里的猪,你也许比较讨主人的喜欢,能多喂些猪食,多给些水,甚至主人会因为宠爱,多给你些爱抚。但到了主人想吃肉的时候,你就只能嗷嗷叫着,被拖出猪圈,任人宰割。
天地君亲师,第一条向贾环压迫而来的礼法,便是父母如君。
贾政此时对贾环关爱,倒并不会拿这来说事,再者贾环也是贾政的亲子,说起来这点上,贾环还比宝玉要过的好些。
但母亲大人,指的却不是赵姨娘。赵姨娘不过是个身份低微如丫鬟的妾罢了,贾环的嫡母是王夫人。
一如所有红楼著述所言,贾环如若读书有成,身居高位,那个诰命的身份也是给王夫人的,而不是赵姨娘,这是礼,这是连皇帝也不敢不尊崇的天地至理。
父母如君,在荣国府里,贾政和王夫人就是贾环的君王。君让臣死,臣不得不死;父要子亡,子不得不亡。只要王夫人想,寻个由头把贾环打死了也就打死了,谁都不会觉得有什么不正常的。即便是逃,偌大大梁,从此也再没有贾环的立足之地了。
贾环想过平淡日子,不代表他要每天从日出种田种到天黑,每天还吃不饱肚子。贾环想要自由,不代表他想过长安城贫民区那些窝棚里的可怜人的生活。
那不是追求,那是傻。
有吃有喝,才有追求这么一说。
王夫人尚且如此,又何况是贾母。
这样的追求,说起来要求并不高。但从另一个角度来看,又实在是艰难。
贾代儒,沈府周管家,贾政,赵姨娘,来旺,王熙凤,日子其实不长,所发生的这些事,在此时人看来叹息,却并不会觉得有什么不合理之处。却都像一根根刺,深深地扎在贾环的心里。
还要再算上个黛玉。
贾环好像重新回到了那个蒸汽轰鸣的时代,再次不得不走上了拼搏争抢的旅途。满满的对金钱,权力,话语权的渴望,充斥在贾环的心里。
所以才会欲望洋溢在字里行间,连一个初次见面的人都能察觉到。
此时的贾环比他生命里的所有时候,都要更有欲望。
贾环并不否认自己的功利心,他并不是林道儒所以为的孩童,他有成熟的心智。他比这个社会的所有人,都要清楚自己未来的每一步,要怎么走;也非常明白自己的一生,究竟会是什么样的过程。
至于杀意,倒没什么好说的了。
贾环此时好似有些想明白林道儒为什么要说那些话了。
像林道儒那样的饱学之士,倒不至于那么没城府与涵养。方正并不代表他会去做得罪人的傻事,守礼并不代表他是个犟驴。
像林道儒那样的先生,在国子监里已经教授了无数个弟子了,自然是有他的道理的......他没必要。
贾环的眼里忽然闪过一道恍然,囔囔低语:“他没必要,难道他是在提点我?”
.............
贾政与贾环回归荣国府是酉初,贾环把自己关在小屋枯坐了很久。
小吉祥抬着洗脚水站在贾环的门口,停驻徘徊,万分犹豫。
此时已经是戌正了。
赵姨娘的院子里,贾环其实一直都不是和赵姨娘睡在一张床上,两人各有自己的寝居之处。
小吉祥就睡在贾环外间的小塌上,小吉祥以前唯一的任务,就是陪着贾环。
贾环要出去玩,小吉祥要跟着;贾环渴了,小吉祥要给三爷倒茶;贾环起床去上学,小吉祥负责给三爷准备洗漱的洗脸水和漱口的茶;贾环从外面疯回来了,小吉祥要给三爷洗袜子;贾环要睡觉了,小吉祥会乖巧地给三爷暖好被子,再去打来洗脚水服侍三爷休息。
对于小吉祥来说,其实没有什么可抱怨的,说起来荣国府对小吉祥这是厚待,到底还是个孩子,没什么力气,只是做些简单的事情,每个月就有半吊钱拿。
这一年来,贾环对小吉祥可以说是宠爱有加,再也没有什么洗袜子打洗脚水之类的事情,只把她当亲女儿来养。小吉祥日日都缠着贾环讲故事,说话,赖在贾环的床上多不愿意出去睡。
小吉祥先前与小鹊最亲近,如今与三爷最亲,以她看来,这世间再没有比三爷还要好的人了。
只是最近贾环心里有事,多不让她在屋里唠叨,打扰自己读书,也没有同睡一张床的事情了,疏忽了小吉祥情感,才叫小吉祥心里生苦,担忧三爷又变成以前那副可恶模样。
小吉祥终归还是推门进去了,放下洗脚水就往外走。
“站住。”一道不咸不淡的声音传来。
“三.............三爷,洗脚水我已经拿进来了,您洗洗就可以休憩了。”小吉祥背着身子低头,不敢回头。
“过来。”
这几日晚上小吉祥不管贾环怎么骂,怎么疏远,都还要挤着一张傻傻的笑脸,凑上来纠缠,也不是为了听贾环讲故事,只是想和贾环在同一个屋檐下多待上一会儿,终归是要贾环拎着她脖子,把她推到门外,才心不甘情不愿地回她自己的小塌去睡。
今日却着急忙慌的进来,急急忙忙地就要走,不免让贾环心里生疑。
“过来。”贾环又重复了一遍。
小吉祥磨磨唧唧地转过身来,低着头走到贾环身边。
尽管贾环的这个小屋并不喜欢多点蜡烛,只是点了一杆照明用的寻常蜡烛,但在那闪烁的烛光下,贾环还是能看见小吉祥脸上一道红彤彤的大手掌印。
小吉祥低着头,一脸惭愧模样,只看着自己脚上的绣鞋。
小鹊今天也骂过,赵姨娘今天也闹过,要去寻个公道。小吉祥却一直是默不作声的样子,她只是觉得在外面惹祸了,给三爷丢脸了。
“疼吗?”贾环揽过小吉祥,轻轻抚过掌印依旧的脸,眼里几分心疼。
“呜呜,三爷。”小吉祥似乎是回到了安全的地方,把头埋在贾环的胸口,小身子一抽一抽的,委屈地哭着。
......
直到小吉祥哭了个痛快,擦干脸上的泪痕,不好意思地看着贾环。
“用鸡蛋散过肿了么。”声音虽然如同往常一样清冷,但到底是柔和了几分。
小吉祥不好意思地看着贾环:“姨奶奶早就给我揉过了,现在已经不疼了。”
贾环笑了笑:“是谁打的。”
小吉祥面上一惊,忙摆着手摇头:“三爷,我没有关系的,我已经好了,你看都不疼了,嘶!”用手指指着脸,想表示她的脸不疼。
贾环给小吉祥擦了擦脸上的泪痕:“没关系的,跟我说说也无妨,我总不能再赶着过去给人家打一顿吧。”
小吉祥还是年纪小了,分辨不出贾环脸上的神情真伪,一哄就说出了实话。
“是来旺家的婶婶打的,我不怪她,是我自己和茜雪姐姐玩的太开心了,惹了二奶奶生气。”
贾环把小吉祥扶到床上,轻轻摸了摸小吉祥的头:“如此,下回可要长记性,不要在琏二嫂子面前折腾了,小心又挨揍。”
小吉祥点着头像小鸡吃米:“记住了,三爷,挨过一次打了,下次可不会了。”
贾环笑笑捏了捏小吉祥的小脸:“那洗个脚睡觉吧。”说着就去脱小吉祥脚上的鞋子。
“三爷,使不得,哪能叫三爷给我洗脚,人家会挨骂的。”小吉祥挣扎着要起身,却被贾环按住。
“不是和你说过么,我屋里没别人的时候,叫哥哥就好,三爷是用来糊弄外边的人的。”
小吉祥还是不依:“可是,可是。”
贾环手上不停,已经给小吉祥把袜子褪下了,把她的脚放在盆里,细细的给她洗着脚。
洗净了脚,给小吉祥盖上被子,就端着盆出去了。
..............
小屋里的烛火扑朔着,贾环坐在书案前,默默看着书。
小吉祥把脑袋藏在被子里,只留着两个眼睛偷偷望着贾环。
许是视线招惹到了贾环,贾环侧过脸看了看小吉祥,小吉祥忙把头又藏到被子里,然后又慢慢地把眼睛一点一点的探出来。
探出来却看见了三爷的那张脸。
“睡觉。”
小吉祥好笑地挤出一抹讨好笑容,点了点头。
贾环替小吉祥掖了掖被角,复又回到书案前,低头看着书本。
窗外月儿皎洁如水,却下水晶帘,玲珑望秋月。
屋内,少年被月色笼罩在身上,低眉顺眼地钟情于书墨,宛若仙人。
烛火熠熠,秋意微凉。
</br>
</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