则天门前,群臣进献贺表,自有礼官入班搜集。
这个工程量绝不算小,因为今日朝会是爵散勋五品以上凡在都者都需要参加。所有人都是冠带整齐、班列于则天门前,李潼粗略观望,在场人众起码是两千人往上,甚至三五千人都有可能。
这其中水分最大自然就是勋官,李唐立国以来,勋官便已经存在滥授的问题。
其次便是散官,贞观改制之后,以散阶定官品,有职者必定授散,而授散者未必有职。武后临朝以来,恩赏泛滥,其中加的最多的便是散阶。刚才端门前班列次序,李潼亲眼所见单单五品武散官游击将军,便有两三百人之多。
这么多人聚在则天门前,每人一份贺表,便是几千份之多。几千人凑在一起,争相进献彩虹屁,这样的奇葩场面也令李潼大开眼界。礼官入班收取贺表,半个多时辰都还没有收完,那些健卒出出入入搬抬收集起来的贺表,都已经累得气喘吁吁。
当然这么长的时间,群臣也不能干等着,则天门前还有礼官宣读诏书,所言都是有关突厥战事。
李潼也是闲极无聊,垂首细听礼官的宣读,渐渐的便听出了一些味道。
诏文首先是回述了突厥边患的背景、成因,自贞观四年颉利可汗被俘、东突厥灭亡开始,之后几十年间塞边一直保持平稳,突厥诸部俱统于单于大都护府下。这一情况一直持续到高宗调露元年,即就是公元679年,突厥开始反叛。
李潼能听出来,诏文之所以追溯这些故事,无非是他奶奶武则天意图甩锅而已,宣告天下突厥边患可不是因为她女主乱国的原因,而是在高宗时期就已经存在的问题。
虽然李潼对他爷爷李治也没啥好感,但听出这些味道后,不免觉得他奶奶有些不地道。
要知道就在去年李唐宗室作乱的时候,武则天还紧紧抱住天皇余韵,甚至搬回了禁中贞观殿处理政事。可是到了今年,形势有所不同,便马上开始去高宗化了。
当然政治宣传本就没有太多道理可讲,除了开篇甩锅之外,接下来的诏文内容着重褒扬了与突厥作战的黑山之战、云州之战等几场胜仗。
这几场胜仗也都是发生在高宗后期,但是所谓天皇久疾、神皇代布军政,跟高宗皇帝又没多大关系了。李潼听到这里,心里也是不免暗乐,就想问问他爷爷如果在天有灵,听到自家媳妇这么编排,高兴还是不高兴?
诏文后面又有追封裴行俭与薛仁贵两员去世大将为国公,并各择嗣子袭爵。这其中薛仁贵嗣子薛讷,更是由外州司马直授为右卫勋府中郎将,得以入值禁中。
听到这里,李潼也不免感觉到他奶奶武则天以女主临朝的尴尬之处,那就是即便宣扬边事武功,都不太敢于过分标榜在世且正值当打之年的武将,如黑齿常之之类。
女主临朝本来就不是政治常态,戍边大将又不同于在朝宰辅,能够通过权术去驾驭、制衡。一旦给予他们太高的荣耀,人望自然归附,届时一旦振臂一呼,将会直接动摇中央的权力结构。
当诏文宣读完毕,群臣贺表还没有完收拢起来。但场面也并没有就此沉寂,接下来则开始宣读群臣贺表。首先被宣读的,则就是凤阁内史、新封邓国公岑长倩的贺表。
当礼官开始宣读的时候,李潼很明显感觉到不远处宰相班列中岑长倩已是负能量爆棚。
原因也很简单,所谓贺表无非就是场面话的彩虹屁,这玩意儿一写一乐也就完了,甚至于有的人根本就不自己写,直接吩咐门生,乃至于凤阁、麟台并诸学馆就有官员直接代替高官写这些东西。
都是场面功夫,这些贺表文采好不好还在其次,但有一点可以肯定,那就是其中必然会有许多虚饰、溢美的词句。这种话,大家私下里传阅一下也无伤大雅,可若被当众宣读出来,那就难免尴尬,宰相们不要脸的?
特别是薛怀义这一次军功,本来就水分十足,强吹出来的。或许普通官员们还不明就里,会错以为真是什么了不起的军功,但宰相们怎么可能不知虚实?自己昧着良心拍的彩虹屁被宣读得人尽皆知,可以想见是怎么样的感受。
这样的待遇,岑长倩并不是独一份,宰相们一个不拉,甚至就连因病缺席的张光辅,自有凤阁舍人为其代拟贺表,同样也被当众宣读出来。
如此一番折腾,时间很快到了中午,之后神皇仪驾下了则天门城楼,在群臣拱卫之下返回明堂,并赐酺食。
一直到了傍晚时分,群臣才各自散去。
结束了一天的典礼,武则天却没有时间休息。初步稳定住都邑人心之后,接下来便是屠刀高举的时刻。
秋官刑部与司刑寺并不在今天参礼范围之内,主要任务自然是连夜审讯一众案犯人等,但事情却进行得很不顺利。
徐敬真在昨夜已经被秘密押送归都,但是畿内形势已经有所不同。特别是洛阳令弓嗣明已经提前知晓徐敬真事,尽管已经被捕入内狱,但却不肯配合牵引更多人出来,只在言辞中咬定左金吾卫大将军丘神勣传书诱他,一直要求与丘神勣进行对质。
所以尽管徐敬真的供词已经取到,但是由于缺少关键证人弓嗣明的作证,秋官尚书张楚金不肯入案,只是一再要求人证物证。
“弓氏贼子强项拒作招供,只是意图拖延时间,幻想给其外州族众争取逃亡,却不知外州族众俱已被捕。”
负责前往绣州提引徐敬真的武懿宗往来奔波几千里,矮胖身躯显得有些萎靡,但精神却仍亢奋,他从徐敬真口中取来的供词,多涉海内名宗人物。一想到自己入谋这样的大事,可以将这么多的人一网打尽,他就忍不住的兴奋不已。
武则天抬眼看了看这个侄子,沉默片刻后才又说道:“徐敬真供词,暂不示众。”
提引徐敬真这一桩事被提前泄露,使得局面变得异常被动。特别是她今次最大的目标张光辅被打草惊蛇,虽然表面上没有什么动作,但私下也在发力。
前夜变故发生以来,左右肃政台所积存奏书已经达到上百份之多,其中八成都是在弹劾北衙禁军逾越职守,冲入坊间滥行职权,请求追讨千骑使武攸宁的责任。
“今次用事,在于速鞫速决,若是押后,诸家有备,恐不能除尽诸恶啊!”
武懿宗听到这话,小眼瞪得滚圆,担心自己废了这么大力气的事情无疾而终。
这个道理,武则天又何尝不懂,她本就是杀伐果决之人,该动手时绝不迟疑。但就算是杀戮,也要讲究一个尺度。
特别今次要打击的范围实在太广,不仅仅只是集中在台省中枢,其中还有多名外州刺史,如果不能达成一个表面上能够服众的司法程序,天下各道诸州刺史必将人人自危。而在这种普遍忧恐的情况下会酿生出什么样的动荡,谁也不敢预判。
她之所以大费周章将流人徐敬真引回,以此作为一个清洗的借口,就是为了避免这种情况的发生。要让那些外州刺史们明白,这些人之所以死自有道理,至于他们这些事外之人则可以安守职内,不必担心受到波及。
“眼下首计,还是要先取张光辅,鸾台、凤阁统合一声,诏敕所出,俱有理据。”
武攸宁开口进言道:“张光辅旧年纵兵劫掠豫州,颇积民怨,之后恶言中伤狄仁杰。仁杰此前便屡有弹劾,今次引其前论,先让张光辅避嫌自退。秋官张楚金先入政事堂,夺其推案职权,让周兴力鞫弓氏……”
武攸宁的建议还算有些建设性,武则天一边倾听一边微微颔首,待到武攸宁讲完,她才又说道:“张楚金不宜拜相,转任司宾卿并犒军大使,往河北去迎凯旋大军。至于周兴……”
讲到这里,武则天便沉吟起来,徐敬真之事本就绝密,所知者不多。她虽然有些怀疑侄子们贪求左金吾卫军权而故意泄露消息,以求波及到丘神勣,但也并不排除会是别人泄露的可能。
周兴虽然并不确知徐敬真之事,但此前武则天便秘密吩咐周兴整理垂拱旧年有关徐敬业谋反案的刑卷,并隐有暗示着重整理与弓家有关的内容。按照周兴的心机,由此推断出一些内情并不是什么难事。
“文昌左丞李元素转任司刑卿,与周兴共推此案。”
就算不考虑对周兴的怀疑,武则天也明白周兴的名声实在太差,即便是推理出什么案情,并不能够完服众。
李元素出身赵郡李氏,又是前宰相李敬玄的弟弟,而其弟合宫令李敬一近来又与弓家颇有积怨,正是一个案查此事的适合人选,所推引出的案情也更具说服力。
念及这一点,武则天又发问道:“那个洛阳县狱中关押的合宫主簿……”
“其人名为傅游艺。”
听到武攸宁的回答,武则天便点点头,又问道:“那个傅游艺,究竟是因何身死?他身上究竟有什么样的罪情,让丘神勣不得不冒险传告弓氏?”
武攸宁闻言后便一脸苦色道:“当时实在不知那个傅游艺被提入洛阳县廨,千骑新创,将士难免陌生,事发猝然,入坊后或有抢功私心,不能查清是谁将之斩杀。严推之下,恐千骑将士也难免人心惶惶。”
听到武攸宁这么说,武则天也是无奈一叹。薛怀义大军归都之前,她在畿内最倚重的力量便是北衙羽林军与千骑了,这个时候自然不会动摇自己的心腹力量。
可是那个傅游艺一死,与丘神勣有关的事情就变得扑朔迷离。尽管丘神勣口口声声说他根本就不认识傅游艺,也不知徐敬真事,更没有传信给弓嗣明,一切都是无妄之灾,受人陷害。
但现在已经是死无对证,丘神勣的一面之辞,武则天也不会完信任。毕竟丘神勣只是一张嘴,而弓嗣明与金吾卫街使陈铭贞都信誓旦旦指控丘神勣。
特别是那个陈铭贞,其人本就是丘神勣举荐引入南衙禁军之中,且又掌握丘神勣去年在博州杀良冒功的罪证,彼此失和之后,丘神勣意欲杀人灭口,并不是说不通。
“陈铭贞家中宫货来历,查出来没有?”
武则天又问了一句,羽林将军武攸宜便上前回答道:“涉事者有司宫台苏见诚、尚宫台司簿张氏等等,诸人俱已招供,旧年丘某阴结并窥问禁私、”
讲到这里,他顿了一顿后又补充道:“另苏见诚还招供,丘某贿使他私下安排人众供事嗣雍王府邸,其子苏亮目下仍事广汉王邸中……”
武则天闻言后,脸色顿时转为盛怒:“这些贱奴,怎么有胆量!涉事宫官,俱施醢刑!”
同在殿中的武三思听到武攸宜的话,本来正待张口说话,但见神皇盛怒如此,一时间也是吓得有些心慌,乖乖将涌到嘴边的话语又咽了回去。
之后几日,武则天一直在忙碌中渡过。借由狄仁杰旧论暂夺张光辅相位,并将秋官尚书张楚金调离刑司之后,事情逐渐纳入正轨。
特别是秋官侍郎周兴在审讯过程中拿取到关键的证据,张光辅在去年平灭豫州越王李贞的战事中私论图谶、阴怀两端,算是彻底将张光辅送入死路。
因为这一项罪名,还涉及两个关键的证人,那就是当时同样负责平叛的中军大总管麴崇裕与后军大总管岑长倩。
这两人一是南衙大将、左武卫大将军,一是凤阁内史,都不能或者说不敢举出张光辅当时忠勤王事的证据。如此一来,就算再有人为张光辅开脱,也根本就拿不出有力的说辞。
拿下这一最关键的目标之后,武则天算是松了一口长气,并有心情关心其余。
之后武攸宜又送上审讯一众宫官的证词,武则天特意看了两眼那个被安插在广汉王李光顺邸中的宦官苏亮的罪证,发现那个苏亮潜藏在王邸中数月之久,居然没能交代出一桩这个庶长孙日常起居有失仪轨的事例。
看到这一份供词,武则天自然大感满意。
过去这段日子,她可谓是忙得焦头烂额,也根本没有时间与精力关心几个出阁的孙子,今日来了兴致,便寻来宫官御正,询问三王最近在忙些什么,继而便得知过去这段时间里,三王也并没有闲着,除了早前贺表之外,还有几份奏书积在案上。
这其中有以嗣雍王李守礼名义上奏言是慈乌台即将建成,希望能进献佛典入台供奉。
“这几个小儿,活得也是战战兢兢。”
手捧这一份奏书,武则天随口感慨一句,然后便翻起另一份三孙子河东王奏书,便见也是同一类内容,只是除了请供佛经之外,还有就是进言近日往来魏国寺,多见都邑权贵人家在魏国寺借经但却长久都不归还,希望朝廷能够正视并解决这样的恶习。
这一类的琐事,武则天不疑有他,随手批允,及至翻到广汉王李光顺请值宿禁中的奏书后,她脸上便露出几分欣慰,神态也变得正式起来,提笔认真予以一段回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