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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一〇七章 大江歌罢掉头东(六)

作者:愤怒的香蕉 字数:7832 更新:2023-02-14 02:03:39

远处的夜色仍在喧嚣。

丁嵩南在黑暗中巡视了一遍院落附近的哨卫,叮嘱他们打起精神来后,方才回到房间里,随行的勤务兵奉上了热茶,他将房间里照明的灯火灭至一盏后,方才令勤务兵出去了……

“去叮嘱其他人,不要用太多烛火,避免引来不必要的窥探。”

对方听令去了。

茶杯之中的热水里正逸出清新的茶香,丁嵩南捧着茶杯坐在那儿,茶是真正的好茶,茶杯却显得大而且粗糙在小苍河时总是用这种大杯喝水,对茶的喜好,是这两年在中原养成的。

与尹纵、陈时权等人打交道的这几年,身边各种珍玩、贵物无数,想要女人,也是召之即来。丁嵩南便渐渐的学会了品尝各种好茶的滋味,也渐渐的有了自己的讲究,只是对于那些煮茶、泡茶的路数,他仍旧嗤之以鼻,选择用这种粗糙的大杯泡着慢慢喝,更像是与那种骄奢风气的一种对抗。

自在伏牛山确定与华夏军决裂、分道扬镳后不久,邹旭便与其他跟随的工作组成员有过几次严肃的会议,会议上分析过自身拥有的能力、长处,以及尹纵、陈时权等人依仗自己的到底是什么。

从西南出来,自己这些人,对于军队的训练、管控、经营,对组织度的掌握,是尹纵、陈时权这些官僚与大地主拍马都及不上的本领。华夏军的军法过严,只有责任,没有享乐,终究悖理了人心人性的道理,但若是决裂之后自己这些人便耽于享乐,一旦沉迷太多,没有了过去的能力与才干,到时候,也不过只是尹纵、陈时权等人刀下的猪羊。

在这样的分析与反省之中,邹旭与其它工作组成员也是战战兢兢的经营着手下的势力。一方面承认可以有享受的部分,但另一方面,邹旭执政时对实绩的要求依然极为严格,绝不允许下头的人因享乐而耽误事情。

邹旭的这份清醒得到了包括丁嵩南在内的其他工作组成员的支持,此后甚至有数名过分堕落的“同志”被逐出了伏牛山的领导队伍,而到得如今,在与尹纵、陈时权等地头蛇的长期博弈当中,邹旭所率领的军队系统也已经在各个方面占到了上风。

我的能力,如今是提升了,还是下降了呢?

捧着茶杯,嗅着当中引人的茶香,丁嵩南进行着这样的反省。

若真的与西南展开对抗,结果……

他想着这样的事情,发了一会呆。某一刻,外头传来敲门声,勤务兵又进来:“陈先生过来了。”

“哦,让他进来。”

丁嵩南收拾了一下书桌,又倒水泡茶,稍稍准备好,外头便有脚步近了。

在勤务兵的带领下进来的是一名三十岁左右的读书人,穿黑色长衫,戴着顶帽子,看来像是个寻常的账房先生。这是邹旭、丁嵩南等人在汴梁等地扎下根后,吸收进来的一名读书人,名叫陈廷。进来后关上门,双方拱了拱手,对方才笑道:“怎么又换了地方。”

丁嵩南道:“得了些消息,避一避风头。”

“是西南的人……”

丁嵩南笑着点了点头:“先坐罢。”

那陈廷点头,往椅子上坐,对于这消息却也好奇得紧:“来的是什么人,可知道了吗?”

“钱八爷带队的一个工作组,不要遇上比较好。”

“钱八爷……哦,苗疆的‘羽刀’……”昏暗的光芒里,陈廷脸色变了几变,随后笑道,“若有机会,真想见一见。”

“说不定有机会。”

关于西南的消息,双方颇为自然地聊了几句,表明“我并不害怕”之后也就够了。此时寒暄已毕,对方才从怀中掏出一个小布口袋来。

“我这几日联络各方,打探到了不少消息。这边有几条已做了一轮归总,其中一些消息若然确实,此次江宁之事,难以善了了。”

“哦?怎么说?”

“丁队请看。”书生翻开小布包,从里头拿出了几叠各种各样的载有情报的纸张,“这些是我最近几日依靠各个渠道买到的消息,皆是公平党五方最可靠的消息途径中偷跑出来的,当中可信度最高的一批信息中,有这几条关于何文的动作,颇不寻常,然后我又找到了这些讯息相互印证……”

一边说话,陈廷一边将这些讯息在旁边的桌子上铺展开,丁嵩南拿了油灯过来,看对方一条条地陈列着这些纸张。

“……公平党五方势力,看起来盘根错节,但总的说起来,仍有几个大的发展方向……自攻下江宁后,周商与高畅全力南进,试图吃下临安的小朝廷,许昭南、时宝丰二位,一位巩固内围,试着用大光明教的幌子蚕食公平党内部,一位向西外扩商路,想要与刘光世等人连成一片,至于何文,除了放出消息举行这次大会,主要做的事情是往北延伸,尝试打通徐州,想要在徐州一片进行一次大的会战……但是这中间有几条消息颇不寻常……”

陈廷一面说,一面选出了几条情报来:“……丁队你看,七八月间,‘海贤’贺淼仍旧在将麾下的船队往太湖方向调配,这批船队看似休整,但船队动身之前,江北的粮价,便出现了轮不寻常的波动,往外头说起来,这是在为徐州会战做准备,但实际上,他们负责后勤的一把手纪栾,这个时候,正好在苏州出现了,整肃了一轮吏治……”

这名叫陈廷的书生原本乃是读圣贤书的儒士,但这两年得了邹旭、丁嵩南的教导,对于情报的分析,也早已显得头头是道。

“……这件事情,中间可以有几种解释,譬如攻略徐州在即,太湖作为大后方最为紧要,因此令纪栾过去稳住局面,但在这些消息中,我们又发现了这两条可疑的消息……”

“……公平党于江南起事,五方力量最为盘根错节的,本就在太湖周边。我们现在基本可以确定,龙贤的五万直属部队看似北进,实际上仍旧在长江以南、太湖以北没有动弹,看起来沸沸扬扬的徐州攻略,有极大可能掩护的是何文麾下六支部队的南移……”

“……按照如今的判断,龙贤傅平波的直系在太湖,旁边对着的是许昭南的咽喉,他最大的粮仓,常州。赵敬慈的垦荒军,此时在扬州一带徘徊,对应的乃是镇江的高畅主力……贺淼的水军,两个月以来,一直都在紧盯时宝丰的船队……军贤林角九,他麾下最大的部队看起来是去了徐州,但他手下最能打的八千直系,如今就在江宁以北,拱卫何文……而实际上,最近八个月以来,何文手下沈凌练的新军,从林角九手下抽调了大量精锐,现在谁都不知道在什么地方,按照常理推测似乎是去了徐州,但实际上,靖江与江阴一带,有很不寻常的动作,丁队你再看这两条消息……”

陈廷将一些关键的讯息整理出来,丁嵩南面无表情地看了,放下时,点了点头。

陈廷的表情有些兴奋,他思维敏捷,从邹旭、丁嵩南等人这边学习了西南处理情报的方式后,进行了大量的训练与模拟,这次终于是他第一次将个人的能力用于这种大事的实践。

“这些情报,可信度有高有低,短时间内,我们没有更可靠的情报来源了……”他谨慎地说话,“但若是其中这些关键情报不错,我有极大的信心判断,在两到四个月以前,何文便已经处心积虑地在为这一次大会上的摊牌做准备。这次读书会的事情,他将时宝丰的发难顶回去,旁人还觉得他有些生硬,觉得有可能在玩什么政治手段,让其余四位摸不清头脑而自乱阵脚,但是……他可能真的没有留余地,他想一打四……”

陈廷说完,安静下来,丁嵩南拿起茶杯喝了口茶。房间里沉默好一阵。

“在西南的时候,何文只是个意气书生。”过得片刻,丁嵩南缓缓开口,“如今看来,家破人亡一轮后,他还是学到了东西。”

“……最近几天,读书会也有动作。”陈廷低声道,“根据这几天传来的情报,自从何文开始往各地传令不许迫害读书会成员开始,公平党的其余四位都开始了明面上的对抗,他们在大的地方封锁了道路,开始抓捕匿藏小册子的公平党成员,但整个事情没有想象的那么顺利……”

“……过去四方抓捕读书会成员,多以想法激进、私下里串联试图往西南靠拢的人员为主,但这一次,扩大到了只要留存西南典籍者皆有罪的范围,各方第一时间都抓捕了数万人,可接下来便发现,大量的冤假错案、栽赃嫁祸……毕竟私藏书册便有罪的判断过分笼统,有部分读书会成员直接将册子扔到了对手或是无辜者的家中,也有大量以类似手段清除政敌的情况发生……”

“……从这两日各方传到江宁的讯息当中,我们买出了一些,发现有大部分都是中层开始报告这类乱象的文书,有的栽赃嫁祸极其明显,地方上抓了人,并不敢第一时间采取处置手段,这还是相对理智的。但几日的时间下来,我们能查到的至少有十余处城镇或是城镇当中的中低层势力,主官与副手抓住机会相互攻讦,引起了火拼。”

陈廷递过来一份报告:“您看这里,常熟的感化乡,‘阿鼻元屠’中层的一名副手造反,杀了自己老大,数千人火并,但今日上午传来这份报告,说混乱可能便是由读书会的事件引起。两名主官早有嫌隙,接到命令之后,第一时间互相栽赃……如今谁是谁不是已经说不清楚了,这名副手在将老大杀死后,同样在地方上搞肃清,然后扬言要投向许昭南,他强调自己不是读书会的叛逆……”

“这类主官与副手攻讦引起的火拼是一个麻烦,栽赃嫁祸也是一个麻烦,与此同时,暗地里行刺的情况也已经开始出现,一些读书会的成员在得知消息的第一时间试图往何文的地盘上转移,但道路已经封锁了。这些报告里有一部分人,平素就表现出了读书会倾向的,爱跟人谈论西南思想,大概是意识到自己跑不了了,铤而走险直接选择了行刺主官甚至是无差别的杀人……类似的情况也有几十起,只多不少,这些人都说,自己是为了公平党的未来……”

陈列出来的这些消息桩桩件件,丁嵩南拿着油灯,粗略地看了一阵,放下时方才开口。

“看看这些东西,或许才是何文想要革新的主要缘由。”

“丁队指的是……”

“组织度。”丁嵩南叹了口气,“往日里在西南时,宁先生曾经说过几次,个人的力量有限,因人成众,决定一个群体力量的最核心指标,也就是组织度,远大的理想是为了组织度,严苛的纪律是为了组织度,一层层的监督,是为了组织度。而违反组织度的最大难题,在于人性的弱点。”

“人皆有弱点,想要享乐,想要偷懒,想要不劳而获,愚昧的人看不到未来的利益,觉得只要眼前有口吃的,各种折腾毫无必要……那么就得有宣讲、就得有教化,得把道理掰开揉碎了,让大家看到中线、长线努力的必要性,与此同时,在短期最好也能有良性的获得,让长中短期的利益于人性达到一个最好的平衡点,不能为了长期的利益,让人在短期直接就不吃饭。找到这些平衡点,一个组织,才能获得最好的组织度……宁先生曾坦言,他也不知道这个最好的平衡点,在哪里。”

“但是看看公平党,组织度一塌糊涂。两年的时间,看似硕大无朋,实则一盘散沙。五位大王相互之间没有制约,至于五位大王之下呢?什么八执、三才、四镇、七杀,五位大王真的能如臂使指吗?也不行,这些头目,也各有各的山头和想法,在这些人之下,感化乡的这位中层头目,主官与副手之间也有山头。说白了,这千万人的公平党,其实更像是成千上万个匪寨拿了几面旗子随意聚合的结果……”

丁嵩南顿了顿:“这次公平党大会,何文闹得沸沸扬扬,他的目的……其实不在于这四位大王,他更像是吸引来所有人的目光之后,再开了一次……入伙大会?”

他的话语低沉,也有些许犹豫。过去这些时日,天下各方将目光望向江宁,打得主意、做的猜测,自然是公平党五方以怎样的方式进行一轮结合,即便中间会有一场复杂的政治斗争,也无非是某一方或者两方出局,而外来者以此下注,将来获得巨大的利益。

但若是何文的想法从根本上就不在结盟,整个事情的走向,就跟先前的预期完全背离了。

当然,零零总总汇集过来的消息,目前还无法形成强有力的证据证实这一点,丁嵩南的想法也是有些保留的。

陈廷那边也犹豫了片刻:“这件事情……其实卑职也有些难以想象……虽然听起来很大气,但就靠着读书会小册子上的那些大话套话,难道还真能说服这些靠烧杀抢掠起家的人……自我革新,遵守纪律?”

“……十年前是一点可能都没有的。”

丁嵩南叹了口气:“但如今……华夏军打败了女真人,宁先生到处兜售他的小本子,什么四民,什么自由,什么农民起义的局限性、封建官僚的腐败……这些东西在戴梦微、吴启梅、刘光世等人的地方当然可以全都禁掉,但在公平党,他们却是打着西南的旗号起来的。”

“……先前这一两年,即便是私下里抓捕读书会的成员,也只是认为这些人想要帮西南夺权,但真正公平党的中高层里,谁没有看过几本西南传来的东西?就算是不识字的,也早就让师爷给他们读过书了……大家不喜欢西南,是不喜欢他来夺权,有几个人会觉得宁先生在说假话?”

“思想这个东西,怕的是没人讨论,一旦有人讨论,总有扎根的可能,更何况……也有些人就算不在乎思想,他们也会想要跟西南下注……”

丁嵩南说到这里,微微摇了摇头:“何文知道自己的公平党出了大问题,他不满足于江宁会谈的这种各方妥协的联合,想要进一步提升组织的成色,于是铤而走险。那接下来就有两个可能,第一,最大的可能是,好的口号终究敌不过人心里的恶,其余四位大王联合起来将他吃掉……其实这样一来,对我们其实是最好的结果,那个时候公平党会真的变成一盘散沙,打完汴梁这一仗后,咱们可以图谋江南了。”

“但若是真的让何文在这样的状况下找来了一群志同道合的‘同志’,拼着放血把组织度提升几个台阶,那公平党的将来,可能真的要走上正轨……短期会乱,但长远看来,会很麻烦……”

陈廷想了想:“何文在外头说……华夏军来了人,已经站在他这边了。”

“早几天我见何文,就是他提醒我,西南来的是钱八爷带的队伍,因此我们才转移了地方。”丁嵩南些许哂笑,“此事若是真的,说明他一边借西南的力,一边也想要与咱们有所勾搭;此事若是假的,说明他嘴巴里的话,没几句能信所以无论真假,至少都能说明,在政治场上,何文不是一个实诚的人,他什么事都做得出来。”

丁嵩南顿了顿:“不过也好,这样的人,一定有奶就是娘,只要我们还有利用价值,他就一定会跟我们合作,反而……用不着去套什么交情了。”

“……那咱们接下来……投注那一边比较好?”

“咱们没什么为难的,中原大战结果未出,自然跟戴梦微一样,各方下注就是,若是我们打败了刘光世,那便敞开门来做生意。若咱们输了,所有的约定自然打了水漂……现下的情况,谁都不为难,挺好的。”

他笑着说完这些,伸手在陈廷手臂上拍了拍:“这些情报留下,你先回去休息吧,辛苦了。最近两日还有些事,等到大致谈妥,我们便出城。”

“是。”

陈廷从房间里离开,丁嵩南将情报汇总起来,挑亮油灯,又细细地将所有的讯息看了一遍。工作告一段落时,茶已经凉了,他没有再加热水,喝了两口,走出门去,外头的夜色已经更为深邃,城市的远处偶尔传来一阵响动,激烈而又诡异。

他在屋檐下走了走,去到院落边缘,又下意识地巡视了周围的哨卫。眼下的城内并不太平,原本的民居都已经打起了架子,哨卫隐藏在犹如城墙一般的黑暗当中,丁嵩南在黑暗里的高处停留了一阵,想起了过去在集山度过的日子。

在方才的交谈里,能够看得出来,陈廷对西南的话题是非常感兴趣的,但事实上,对于自己这些西南出来的人而言,对那片地方的讯息,终究像是带着奇怪的忌讳。

在伏牛山、在汴梁等地,邹旭跟自己固然会坦率地分析西南的弊病、对于人性的过分压抑,在陈廷这些学员面前,也总是说得很坦率,仿佛因此就能够避开心中的恐惧。但在今天的对话里,其实双方也一直在回避最重要的可能性。

倘若华夏军真的来了,遇上了,该怎么办?

作为一个势力的华夏军,目前到底是以怎样的态度对待自己这边?

作为敌人,自己有资格去面对他们了吗?

对这些问题,自己在尝试绕过去,这是心中的恐惧所致他以从西南学来的自我审视之法分析着自己,努力地总结。

然而,希望终究还是有的……按照西南那样严格的规矩,死板的律法,终究是到不了未来的。按照宁先生的说法,在人性的弱点与长期利益的博弈中,他没有选择老牛头那样激进的做法,也没有像公平党这样,直接大规模地打土豪分田地虽然他早已掌握了这一武器他选择了一个华夏军目前能够掌控的度,但会不会这个度对于这世道,仍旧是过分严苛的呢?

或许最终,他的设想会崩溃,而邹旭与自己这边,等而下之,却能够长存于世?

会不会……他能够容忍老牛头的激进,能够容忍何文的极端,甚至能够容忍戴梦微的保守,最终也能够容忍邹旭这边的道路呢?

城市在黑暗里喧嚣不定,丁嵩南站在这黑暗中,心绪不宁地眺望远处。

……这乱世会去往何处呢?

在这同样漆黑的天幕下,城市的北端,何文亦在高高的楼台上沉思远眺。

东北边,高畅回绝了一众兄弟狂欢的邀请,喝了些许的酒,在无人的大堂里安静地坐着,黑暗之中,他的眼神倒是愈发清澈起来。

新虎宫,许昭南拜访过林宗吾之后,又开始了一轮轮秘密的召见。

时宝丰看过了次子时维扬的伤势,坐了马车,穿行在下一轮拜访的道路上。

周商坐在老旧的祠堂里看书,偶尔会有人送来这样那样的讯息。

林宗吾在夜色里练拳,他的步伐与拳法缓慢,袍袖挥舞,如在千钧的水中。

孟著桃照例去看过了瘫痪的师弟,他尚未苏醒过来,大夫说可能醒不来了,师妹等人在院落里的屋檐下仇恨地看他,院落里挂着灯笼,假山与矮树都在光里模糊,让他想起万家灯火。

猴王李彦锋带着伤势练拳,依然虎虎生风。

更多的人,在混乱的黑暗里厮杀……

……

众安坊,聚贤馆外街头的小广场,严铁和踉踉跄跄地走到了前方的转角,看见昏暗之中的景象时,他将身体靠在了转角处的墙上,犹如失去了站着的力量。

严云芝从后方过来,试图去搀扶他,被严铁和用力推开了。

“滚。”

他虚弱地说道。

前方的小广场的台子上有一具一具的尸体。

几日前,为了引严云芝的出现,金勇笙暗中找人打伤严铁和,设局为饵。时维扬的手臂被砍断后,适逢其会的黑妞等人顺手救走了严云芝与严铁和,试图打听清楚这小姑娘与宁忌之间的八卦。

时宝丰随即抓住了所有自严家堡过来的随行人员,到得今天,这些人被悉数杀死在众安坊外的这处刑场上。

江宁城内的情况愈发复杂,他籍着读书会的事情发难,原本是希望城内合作的进度变得更加深入,然而公平王那边的状况已然失控,寄予厚望的次子断臂重伤。有关于严家的些许体面,时宝丰终于不在乎了。

“你……”昏暗的光芒中,严铁和双目似血,指向了严云芝,“都是你……害死他们的”

严云芝双拳紧握,嘴唇抿成一条线,目光微微地颤抖。她溶在黑暗里,久久的没有说话。

不远处,黑妞等三人也在静静地看着这一切。宇文飞度往地上啐了一口口水。

“操蛋的地方……”

……

城市的另一端,犹如乞丐般的曲龙珺趁着夜色回到了“白罗刹”所在的破院子附近。卫昫文所下的百一抽杀令在城内已过去了一轮,她便悄悄地返回,想要看看这里的情况。

破院子的那边亮着火光。

她在黑暗中靠近了那边,而在道路的不远处,霍大娘的尸体被吊起在街道上,这处院子被攻破了,一些女人被杀死在血泊中,也有些仍旧活着的,此时被绳索绑了脖子,成排地跪在院落外的街头,她们身上被淋了屎尿,在深秋的寒风中这些身形枯瘦的女人有的颤抖,有的低声哭泣,犹如将死的骷髅。

攻破院落的人们,依稀打着“高天王”的旗帜。

自女真第四度南下后,这些女人经历过各种惨剧,而在此后的过程里,她们加入“白罗刹”,也制造了各种残酷,但这一刻到来的并不是报应,映在曲龙珺眼中的,犹如地狱的恶鬼相食。她身体发抖,蜷缩在街头的角落里。

在西南恢复自由之身后,她囿于父仇,唯一想到的去处,是回到江南。

……已没有江南了。

……

夜愈发深邃。

子夜时分,何文与悄然而来的人完成了秘密的交谈。夜行的人离开之后,他在房间里坐了一会儿,随后唤来隔壁房间的幕僚。

“放出消息吧……下一次的大会,我会到。大家关心的事情,我会……给所有人,一个彻彻底底的交代。”

幕僚应诺去了。黑暗之中复又回归了沉寂,何文坐在夜的深处看向很远的地方。

城市的暗色与天相接,偶有波澜,犹如在深沉的海底,向上眺望……

毁灭的可能在那边俯视着他,但无论如何反复的回想,他所重视的那些人们,也早已归于黑暗了。

管它的……

他低声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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