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中府,夕阳正吞没天际。
人声伴随着烈焰的肆虐,在刚刚入夜的天幕下显得混乱而凄厉,火焰中人影奔走哭喊,空气中弥漫着血肉被烧焦的气味。
酬南坊,云中府内汉人聚集的贫民区,大量的棚屋聚集于此。这一刻,一场大火正在肆虐蔓延,救火的水龙车从远处赶过来,但酬南坊的设置本就混乱,没有章法,火焰起来之后,些许的水龙,对于这场火灾已经无能为力。
总捕满都达鲁站在附近的街口看着这一切,听得远远近近都是人声,有人从烈火中冲了出来,浑身上下都已经焦黑一片,扑倒在街市外的污水中,最后凄厉的喊声渗人无比。酬南坊是部分得以赎身的南人聚居之所,附近街市边不少金人看着热闹,议论纷纷。
满都达鲁是过来与附近帮派谈事情的,这是个以奚人为主的帮派,眼见大火熊熊,帮众都出去救人救火、打探消息去了。他在路边看得一阵,副手与几名城中捕快已经过来,低声问道:“头,怎么回事?这事可大了……”
满都达鲁是城内总捕之一,管理的都是牵连甚广、波及甚大的事情,眼前这场熊熊大火不知道要烧死多少人虽然都是南人但毕竟影响恶劣,若然要管、要查,眼下就该动手。
“去帮帮忙,顺道问一问吧。”
满都达鲁这样说着,手下的几名捕快便朝周围散去了,副手却能够看出他脸上神色的不对,两人走到一旁,方才道:“头,这是……”
“火是从三个院子同时起来的,许多人还没反应过来,便被堵了两头去路,眼下还没有多少人注意到。你先留个神,将来或许要安排一下口供……”
副手扭头望向那片火焰:“这次烧死烧伤至少上百,这么大的事,咱们……”
“放心吧,过两天就无人过问了。”
“……”满都达鲁的话语中有着复杂的涵义,既不伤感,也无喜悦,副手脑子里转了片刻,想起今日听到的传闻,“头……南面来的那传闻……不会是真的吧……”
满都达鲁沉默半晌:“……看来是真的。”
“那怎么可能!”
副手叫了起来,旁边街道上有人望过来,副手将恶狠狠的眼神瞪回去,待到那人转了目光,方才急匆匆地与满都达鲁说道:“头,这等事情……怎么可能是真的,粘罕大帅他……”
满都达鲁的手猛地拍在他的肩膀上:“是不是真的,过两天就知道了!”
“……这等事情上头岂能遮遮掩掩。”
“这不是……没有遮遮掩掩吗。”
满都达鲁的目光,望向那片火海,酬南坊前的木头牌坊也已经在火中燃烧倾倒,他道:“若是真的,接下来会怎样,你应该想得到。”
“若是真的……”副手吞下一口口水,牙齿在口中磨了磨,“那这些南人……一个也活不下来。”
火焰在肆虐,升腾上夜空的火花犹如无数飞舞的蝴蝶,满都达鲁想起之前看到的数道身影那是城中的几名勋贵子弟,浑身酒气,看见大火燃烧之后,匆匆离去他的心中对大火里的这些南人并非毫无悲悯,但考虑到最近的传闻以及这一状况后隐约透露出来的可能性,便再无将悲悯之心放在奴隶身上的余暇了。
回想到上个月才发生的围城,仍在西面持续的战争,他心中感叹,近来的大金,真是多灾多难……
熊熊的大火从入夜一直烧过了戌时,火势稍稍得到控制时,该烧的木制棚屋、房舍都已经烧尽了,大半条街化为烈焰中的余烬,光点飞上天空,夜色之中哭声与呻吟蔓延成片。
头发被烧去一络,满脸灰黑的汤敏杰在街头的道路边瘫坐了片刻,身边都是焦肉的味道。眼见道路那头有捕快过来,衙门的人逐渐变多,他从地上爬起来,摇摇晃晃地朝着远处离开了。
到附近医馆里拿了烫伤药,他去到匿身的菜馆里稍微包扎了一番,亥时一刻,卢明坊过来了,见了他的伤,道:“我听说……酬南坊大火,你……”
“我没事,有两个线人,被烧死了。”
“怎么回事,听说火很大,在城那头都看到了。”
“昨天说的事情……女真人那边,风声不对劲……”
“说不定真是在南边,彻底打败了女真人……”
“算算也是时候了……”
汤敏杰在椅子上坐下,卢明坊见他伤势没有大碍,方才也坐了下来,都在猜测着一些事情的可能性。
从四月上旬开始,云中府的情势便变得紧张,情报的流通极不顺畅。蒙古人击破雁门关后,南北的消息通路暂时性的被切断了,之后蒙古人围城、云中府戒严。这样的僵持一直持续到五月初,蒙古骑兵一番肆虐,朝西北面退去。云中府的宵禁到得这几日方才解除,卢明坊、汤敏杰等人都在不断地拼凑情报,若非如此,也不至于在昨日见过面的情况下,今天还来碰头。
“草原人那边的消息确定了。”各自想了片刻,卢明坊方才开口,“五月初三,高木崀两万七千人败于丰州(后世呼和浩特)东南,草原人的目的不在云中,在丰州。他们劫了丰州的军械库。眼下那边还在打,高木崀要疯了,听说时立爱也很着急。”
“……难怪了。”汤敏杰眨了眨眼睛。
金人在数年前与这群草原人便曾有过摩擦,当时领兵的是术列速,在作战的前期甚至还曾在草原骑兵的进攻中稍稍吃了些亏,但不久之后便找回了场子。草原人不敢轻易犯边,后来趁着西夏人在黑旗面前大败,这些人以奇兵取了银川,随后覆灭整个西夏。
金国第四次南征前,国力正处于最盛之时,粘罕挥师二十余万南下,西朝廷的兵力其实尚有守成余裕,此时用于防范西面的主力便是大将高木崀率领的丰州军队。这一次草原骑兵奇袭破雁门、围云中,各路部队都来解围,结果被一支一支地围点打援击败,至于四月底,丰州的高木崀终于按捺不住,挥军救援云中。
草原骑兵一支支地碰上去,输多胜少,但总能及时逃掉,面对这不断的引诱,五月初高木崀终于上了当,出兵太多以至于丰州城防空虚,被草原人窥准机会夺了城,他的大军匆忙赶回,途中又被蒙古人的主力击溃,此时仍在整理军队,试图将丰州这座重镇夺回来。
“……若情况真是如此,这些草原人对金国的觊觎甚深,破雁门、围云中、围点打援诱出高木崀、夺下丰州后转头击败他……这一套连消带打,没有几年处心积虑的绸缪下不来啊……”
听得卢明坊说完情报,汤敏杰蹙眉想了片刻,随后道:“这样的英雄豪杰,可以合作啊……”
“我也在想这件事。”卢明坊点头,随后道,“这件事我会修书向西南请示,不过眼下最要紧的,恐怕还是西南那边的消息,今晚酬南坊的火这么大,我看不太正常,另外,听说忠勇侯府,今日无故打死了三名汉人。”
“……汉奴?”
“……还能是什么,这北边也没有汉主子这个说法啊。”
“……那他得赔不少钱。”
汤敏杰低声呢喃,对于有些东西,他们有所猜测,但这一刻,甚至有些不敢猜测,而云中府的气氛更是令人心情复杂。两人都沉默了好一会儿。
汤敏杰道:“若真的西南大胜,这一两日消息也就能够确定了,这样的事情封不住的……到时候你得回去一趟了,与草原人结盟的想法,倒是不用写信回去。”
他顿了顿,又道:“……其实,我觉得可以先去问问谷神家的那位夫人,这样的消息若真的确定,云中府的局面,不知道会变成什么样子,你若要南下,早一步走,或许比较安全。”
卢明坊笑了笑:“这种事情,也不是一两日就安排得好的。”
他们随后没有再聊这方面的事情。
几乎同样的时刻,陈文君正在时立爱的府上与老人见面。她面容憔悴,纵然经过了精心的打扮,也遮掩不住眉宇间流露出来的一丝疲惫,尽管如此,她仍旧将一份已然陈旧的单子拿出来,放在了时立爱的面前。
“今日过来,是因为实在等不下去了,这一批人,去年入冬,老大人便答应了会给我的,他们路上耽搁,开春才到,是没办法的事情,但二月等三月,三月等四月,如今五月里了,上了名单的人,不少都已经……没有了。老大人啊,您答应了的两百人,总得给我吧。”
她口中提及的,是去年入冬前后从南面押解过来的汉人俘虏的问题。为了彰显西路军南征路上的功绩,这五百人或是于襄樊等地抵抗军队的士兵,或是南面官员、败阵将领的家眷。北方冬日寒冷,道路难行,五百人的押解耗费了许多时日,今年开春才在云中正式交割,此后一番游行展示、又施以酷刑,其中两百人在三月底原本就该交给陈文君,但时立爱临时变卦,绝口不提交人之事,到得如今,陈文君终于忍不住,登门上来了。
时立爱将手伸出来,按在了这张名单上,他的目光低迷,似在思考,过得一阵,又像是因为年迈而睡去了一般。厅堂内的沉默,就这样持续了许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