树上叶子由翠转深,春雨霏霏而逝,红花散了颜色,时间转眼过了春季。三月下旬时,秦淮河上仍有柳絮飘飞,但夏日已经确确实实地来了,宁毅与檀儿一家人在江宁城外登船,上了返回京城的水路。
回到江宁一个月的时间,宁毅与檀儿需要做的事情并不多,除了祭拜在去年那场变故中死去的家人,其余的就只剩下往康王府送贺礼的举手之劳,登门即办。不过,成亲之前的这段日子,小佩本人并不在江宁,因此这一程里,宁毅也就没有见到这个将要嫁人的女弟子。
小郡主即将嫁人,也就是已经成年了,对于宁毅这个看起来只是挂名的客卿老师,康王倒也没有太过怠慢,本人出来接待了宁毅,收下秦嗣源的字画以及苏家送来的大批礼品。只是对周佩的行踪,并没有说得太过详细,而后宁毅前去拜访康贤时,才明白具体的事情。
此时的武朝宗亲,拥有的自由向来不大,只有少数的几人,勉强可以例外。成国公主周萱名下的皇族产业此时遍布天南,某种程度上已经足够影响政局,而今周萱与康贤都已经老了,也是开始选择接班人的时候。
他们自己固然有几个孩子,但论及经济、数字上的敏感,却是谁也及不上周佩。也是因此,当周佩多少表露出对这方面的兴趣之后,周萱决定将一部分的事情交到她的手上,这段时间,周萱决定去各个皇庄走一走,也就带上了周佩,一来让她了解具体事项,而来则是让管事们过来认人。周佩在这件事上,天赋和兴致都高,康贤也就随口将这事与宁毅说了说。
不管是不是好事,周佩找到了自己的定位。另一方面。小王爷周君武的格物社虽然不被人看好,但多多少少也有了些规模——往日里他是找了自己的一帮朋友随便弄弄,宁毅去年跟他谈过之后,他才开始四处的寻访匠人,从风筝做起,逐渐增加风筝的大小、牢固度,选择更理想的材料。到得今年,能够载物的风筝已经越来越大。而另一方面,有关孔明灯的增大工作也在进行。
这样的格物社,一开始只是小打小闹,康王府里也只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是规模扩大之后。钱财的问题就免不了要摆上台面。周君武倒是个自觉的人,从几个月开始,便在了解王府的收入来源,试图将一些有收入的店铺纳入自己名下。
小王爷表露出想要捞钱拿权的心思,而且多少还秉持着正道,不是勒索一帮小伙伴又或者想别的皇族子弟一般只要钱却不要后果,康贤将此当做他上进的象征。与周雍一说。周雍也颇为高兴。康王府的产业是比不得成国公主府的,但也由得他去折腾。于是最近这段时间,小君武从王府的几位管家手上敲诈出来几个赚钱的店铺攥在手上,拿店铺收入来贴补格物社,磕磕绊绊又紧紧巴巴地过着他的小日子。
宁毅回来之后,君武便高兴地跟他炫耀自己的成绩,也带宁毅过去看了。他记着宁毅说的要给匠人地位的话,对于招募来的一帮匠人。倒是始终不曾亏待,甚至于礼遇得有些过了。宁毅便也跟他提了些意见看法,让他还是得优化奖罚机制,要有效率,也不能对什么人都好。顺便教他点做生意的经验。
至于这格物社最终能出些什么成果,宁毅倒是并不愿意去操心——安全性不高的热气球或许还有可能,但哪怕是自己。也不太可能造出飞机来——重要的是,君武会在这些事情中,找到往后的生存经验。也是因此,对于君武有些紧巴巴地计算收支。宁毅倒是特别叮嘱了一番,节约可以,但很多正常社交来往的花费,还是需要的,好在君武也是极好的教育下出身的,对这点非常明白,他在跟其它的皇家贵族子弟来往中并不苛刻,只是自己平时的零食、看戏等项目,就全都给扣掉了,宁毅看着,都觉得这小王爷有点可怜。
“往后找你姐姐要钱。”宁毅拍着他的肩膀,如此说道。
君武便也理所当然的点头:“嗯,肯定的。”
除了回家后的这点走动,平日里,宁毅通常就只在豫山书院讲讲课,不再多跑。此时的江宁完全是一片歌舞升平的气息,没有汴梁的狂热,却始终蕴含着江南一地的雍雅。秦淮河上夜夜灯火,文人士子时有佳作出世,庆祝国泰民安,北伐顺利的。有些人过来寻找宁毅与会,宁毅便一一推拒。
当然,有时候火候到了,找上门来的,也不仅仅是这些人。作为江宁富,濮阳家的公子濮阳逸就曾几度登门,有时候也会带来一两个人。濮阳家有些官场的关系,盐茶生意也占一部分,虽然在汴梁或许名声不显,但放在南方,恐怕已经是前不久那批账目中能涉及的家族了。他过来寻宁毅、苏檀儿,自然为的是生意上的事情,这里便不再一一细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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名叫周佩的皇族少女回到江宁时,已经是这一年的五月了。
得知老师回来江宁旋又离去的消息,少女去库房一件件的看了苏家送来的礼物,随即倒也没有露出什么异样的心思。成亲的吉日是在这一年的六月初六,一切都在按部就班的进行。
对于少女心中曾经的些许萌动,没有多少人能够知道,包括与她亲近的弟弟君武,都不曾知晓她在青涩年纪里曾有过的那一小段感情。少女终于也决定将那一切都掩埋下去,她在婚礼前夕私下里找郡马渠宗慧谈了一次,具体谈了些什么无人知晓,只知道这次之后,婚礼如期举行,同样出色的两人,便成为一对相敬如宾的、令人羡慕的少年夫妻了。
星移日换。岁月的大潮里,一两个人的命运,并不能成为众人瞩目的焦点,这一年的夏季,旱涝灾害频。黄淮泛滥,豪雨成灾。南方一点的部分地方则陷入酷热当中,稻米颗粒无收。
与此同时,北伐的事态,还在不断的展变化。
这半年以来,虽然武朝国内一直都是歌舞升平的庆祝北伐顺利,文人墨客们都兴致勃勃。撰文盛赞这数百年难见之盛世。但在雁门关以北,局面正在开始变得紧张,这紧张由几方面而来。
当初武朝与金人的盟约之中,约定联手伐辽之后,武朝将分得原本失陷的燕云十六州。而今燕京克服,燕云十六州也都已易手。关于归还十六州的谈判,却从去年开始,就变得相当艰难。
对于参与谈判的武朝文官们来说,此时的金人,已经不是当初那个谦和的起事团体了。他们忘记了这一向以来武人对辽人的牵制,由于一系列的胜利而变得倨傲。而对于金人来说,武朝在北伐一事上的迟缓。包括一向以来的败绩,已经让他们由困惑逐渐转为轻视。虽然金人中核心的一部分例如完颜希尹等人仍旧对武朝底蕴持有敬意,但大部分人,已经开始不将这个南面的朝廷当成一回事了。
当然,女真人的数目并不多,在迅吞下大半个辽国之后,就已经稍稍放缓了步伐,开始享受手头上的进项——他们是没什么必要去打武朝的。但武朝过来索要燕云十六州时,却可以不给。
这样的拖延令得武朝朝堂中大部分支持北伐的官员都开始着急,去年年底,童贯等人做主以增加百万岁币为条件,买回了燕京以及涿、易、檀、顺、景、蓟等六州,此时朝廷中的吹捧和封赏还在不断下来,但接下来的谈判。已经陷入了僵局。
剩余的几州,女真人怎么都懒得给了,甚至于女真人目前已经有了一种说法:你们打不过辽人,后来就向他们进贡。现在不妨我们在边界上摆开打一打,我们若是赢了,你们再多加岁币,你们如果能赢,就把岁币赢回去怎么样?
为了维持胜绩,童贯等人已经筹集了五千万贯以上的财产,开始逐步地向女真人买城,同时向南方宣布:“这是我们自己打下来的。”一方面是童贯等人的“胜绩”,另一方面是女真人的出尔反尔,皇帝周喆开始在京城下命令,很不爽地表示对女真人要“强硬一点”,这一下,便令得在北方做事的人左右为难了。
但真正为难的,并非童贯这批大员,他们还有钱,空城也好残城也罢,总之可以继续买。如今驻扎北面的郭药师等人,才真正的与女真人起了摩擦。摩擦的缘由,在于六州交割前的协议。
为了先将功劳收回手中,童贯等人与金人签订的协议上约定的,不仅仅是武朝要给金人的百万岁币,此外童贯承诺,在交割六州的同时,金人可以将六州上所有的金帛子女官绅富户全都掠走——童贯根本无所谓交割过来的地方上有没有人,只要地方到手,功劳就到了。
女真缺人,但本身能够动的余力也有限,开始从这一地区的官绅富户开始扫荡起来,他们要钱财,而后多少抓些壮丁。另一方面,郭药师在进京受赏之前就已经意识到手下兵力的重要,交割的过程中,叮嘱了手下开始四处搜刮平民当兵,于是在接下来几个月里,武、金、辽三方的这条模糊边界线上生的事情,变成了“死也不过雁门关”这条谚语的真实写照。
金人从富户开始刮起,常胜军征的则多是贫户,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也算是郭药师为了避免摩擦刻意为之。但无论如何,当两边开始接触,摩擦就一定会有。金人那边几度挑衅——他们倒也不至于这个时候就真的找武朝打一架——郭药师这边也数度隐忍,此时谈判还在进行,武朝官员不断交涉归还十六州事宜,女真人根本懒得搭理,当女真那边因为摩擦恼起来,以王安中为的文官,又得过去交涉、调节、道歉。至于民间,则处处家破人亡,早已民不聊生。
对于这样的状态,南面的许多人,都是清楚的,其中就包括秦嗣源、宁毅这一批人。最终密侦司这边的态度也很简单:全力支援郭药师,当郭药师向武朝要钱、要兵器、要保障后勤,相府这边进行了全力的支援。而郭药师的不断抓丁扩军,倒是令得一部分进入军队的人多少有了活路。
而文官那边,王安中等人也是郁闷的,武朝向来是文官节制武官,但到了这里,不仅事事要看郭药师的脸色,要给金人赔不是。他这样的“父母官”,在混乱的大局之下,也显得极其难堪。
作为能够被派来这里的官员,他们倒也不是没有丝毫节操或者能力,为一地父母,自然要保境安民。但治下此时已经怨气冲天,偏偏他们连伸手去管的能力都没有——郭药师的常胜军也是给他们添麻烦的因素,在王安中眼里,郭药师这人专断跋扈,抓起壮丁来毫无人性,他四处搜刮钱物,送给各种官员。虽然送给自己也不能不接,但这也更加加深了他对郭药师的恶感:结交朋党以利驱人的小人!
这一切或许也只能归结于:他根本没办法管束郭药师这个眼下的大红人,还得赔着一张笑脸,作为一个文官,原本北上是为了建功立业,可现在……这官当得也太没意思了!
六月,紧张的气氛在这种背景下席卷而来。
自燕京被破之后,辽国已经陷入苟延残喘的境地。天祚帝流亡,耶律大石等辽国柱石或流散或西逃。正月里,就在郭药师进京受赏的时候,北院大王萧干自立为帝,聚拢辽国部众建立大奚国。萧干这人雄才大略,几度拒金人于阵前,能打金人的将领。打武人就更别说了,郭药师当初创办怨军原本就归他节制,燕京一战,也是他及时杀回。郭药师等人几乎死在他手上,对他颇有阴影。到了六月,由于缺粮,萧干终于再度对武朝这边下手,出兵卢龙岭,不多时便摧枯拉朽般的破了景州,直逼而来。
气氛肃杀。
此时的武朝,虽然打着北伐的名义,能打的部队却未必有多少,尤其是在萧干这种可以与女真人打擂台的将领面前,所有人都是心头惴惴。此时的常胜军已经扩充至五万人,却仍旧还在训练当中,而其麾下乡兵——也就是可以动员的民兵——号称三十万之众,在各方的催促下,当月中旬,与郭药师同为常胜军一部将领的张令徽、刘舜仁所部开拨,迎击萧干。
而后,萧干于石门镇打破张令徽、刘舜仁,转眼间,攻陷蓟州。
这是真正的兵凶战危了,此时大将军童贯已经回京受赏,几度文斥责王安中、郭药师,与此同时,他们联络金人,开始游说对方打败萧干,顺便将萧干交给武朝。这一交易内容在金人内部一度成为笑柄。
七月中旬,秋天已经到了,绵绵的暑热似乎还未褪去。京城之中,许多大员都在为南北灾情的事情忙个不停,而在这样的空隙间,许多人的闲谈中,还是会不由自主地将目光望向北边,包括秦嗣源、宁毅、尧祖年等人,也是如此。
同样的时刻,燕云十六州上,一个名叫腰铺的地方,郭药师麾下的大军终于开拨来到这里,他的前军,开始与萧干对峙起来。
郭药师骑在马上,远远的望着属于萧干的那面火红大旗,表情已经变得沉默而坚毅。他想起的是两年多以前第一次见到萧干时的心情。
怨军的组建,其实是在七年以前了。当时渤海国高永昌叛乱,辽人当时讨伐不利,被支援高永昌的女真人所败,于是天祚帝着燕王耶律淳招募辽东饥民参军,取报怨于女真人的意思,定名“怨军”。
当时的这批辽东人,只为争一口吃食而当兵,但此时的辽国也已经日薄西山,对这支军队的待遇极差。最终,“怨军”不曾取得多少胜仗,反而屡屡叛乱。两年前,当时的怨军领董小丑等人因为打仗不利,揭竿而起,耶律余睹、萧干等人前来平叛。郭药师知道怨军绝非对方对手,杀了董小丑等人,接受招安,那是他第一次见到萧干。
当时私下里曾有传言,耶律余睹为了一次解决怨军的叛变问题,与萧干商量,干脆这次将怨军悉数杀光,一劳永逸。但萧干心性磊落,认为“或有忠义之士一时为人胁从。岂能全部杀光”。萧干的开口救了郭药师等人一命,事情传出,大家心中都对萧干感恩戴德,郭药师第一次见到萧干时便感受到了对方身上的雍容贵气,那是真正上位者的气息,不惧挑战、睥睨四方的英雄之气。
但他的心中,却并未感到臣服。有的,只有害怕和渺小。
怨军在这些人的眼里,其实不算人。当初对方招募自己这帮饥民为兵,本着施舍一条命的想法,自己这些人,原本也只是想要一条命而已。然而参了军,大家同样过得不好。其实快要饿死的人能有多少想法呢,如果不是始终被克扣军饷军粮,在军队中的地位比狗都不如,原本快要饿死的大伙儿,又有多少人真的天生反骨,想要叛乱?
他理解董小丑他们的无奈。也知道自己亲手杀掉董小丑等人的无奈。当他们作为反正功臣跪在萧干等人面前时,当萧干等人夸赞他们功劳时,他感受到的,仍旧是害怕。
那上面的,是老虎,而他们,甚至连狗都不算,或许只能算是蟑螂。对方可以轻松的谈论是不是要将自己上万人悉数杀死的问题。也可以轻松地将他们上万人的命留下,以表达对方的仁厚。别人觉得庆幸时,他看到萧干那气度雍容的身影,只感到害怕。
老虎伸伸爪子,将面前的蟑螂懒洋洋的拨弄了一下,打了个呵欠,放过了它一条命。
此后的好几次见到萧干。身经百战的他都只感到了害怕。
这样的想法原本还没有多强烈,知道金人、武人联手攻辽,萧干等人对于非辽人体系的军队已经开始变得不信任,由于怨军的反叛历史。那一次,原本放过了怨军一次的萧干果然就要对自己等人动手,只有郭药师最为机敏,他陡然间反应了过来,鼓动众人先一步投靠了武朝。后来证明,这一决断果然是正确的。
那一天,郭药师忽然现,他可以不当蟑螂,也不当狗,多少可以当个人。
他随后策划了攻取燕京的战斗,然而武朝同仁实在太愚蠢,萧干返回,如同噩梦一般碾压过来,他也曾想过在战场上奋力一击,然而武朝军队的溃败之迅,打乱了他的想法,最后甚至连拼命的机会都没有,他只能在极少数兄弟的裹挟下狼狈逃走。
除了当初在营地中的一声大骂,他没有对武人抱怨些什么。只有不断的扩军与抓丁,积累力量。他利用职务之便,搜刮大量金钱,一方面安顿兄弟,另一方面四处给武朝的官员们送礼,因为武朝的官员都喜欢这个。
大家喜欢,他就可以要来粮草兵器之类的支援,可以让大家在他抓丁的事情上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他也知道一部分不满的文官曾经向朝廷递过参他的折子,他就给对方送去更多的钱。常胜军扩大之后,一部分兄弟已经开始变得有傲气,与金人的摩擦里,是他先出面,按下众人的不满:“没有胜绩,你们什么都不算,全给我忍着!”
这一次萧干的南下,他也暗中隐忍了许久,承受着来自于各方的压力,先是让张令徽、刘舜仁等人多少试探了一下对方的成色,而后静静地等待时机,直到此时……
浮云流转,天光烂漫,在这一片仍属于夏日的阳光下,那火红的大旗看起来就像是大辽帝国凝聚起来的炽烈火焰,在那面大旗下,有着那位如山一般的英雄,如今在这数万人对峙的战场上,就要朝这边压过来。
郭药师静静地骑在马上,犹如磐石地望着那边。只有身下的骏马仿佛感受到了不安,微微的动了动,他伸手拍了拍它的颈项,心中默默地说了一句什么,脸上的表情,却只是更加的冷漠而沉稳了。
杀气已经弥漫开来。
在南方的黄河,每年春季,鲤鱼逆流登龙门山,天火自后烧其尾而化龙。
前方,那是他的龙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