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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后世,人们总是批判封建时期官员们的乘轿现象,认为这是古代官员的低效、封闭、压迫百姓、以及脱离群众的表现。
但这一次,赵俊臣离开京城赶往宣府军镇的路上,就恨不得自己可以换乘轿子。
无他,就是为了舒服一些。
如今已是渐入寒冬,愈是往北走就愈是寒风凌冽,以赵俊臣目前的身体情况自然是不适合骑马而行,只能乘坐马车赶路。
然而,明朝时期的道路状况实在是一言难尽,就算是官道也好不到哪里,马车的减震技术更是近乎没有,所以赵俊臣乘坐马车之后,这一路上只觉得自己身体都要被颠簸散架了。
实际上,赵俊臣所乘坐的这辆马车,已经算是这个时代最好的马车了——拉车的三匹骏马皆是千挑万选;车夫也是经验老道、四平八稳;车厢挡板厚实遮风、雕刻华美;内部面积也很宽敞,摆放着一面小桌案与一张小床,以及一个小火炉,地板上也铺着一层兔绒毯子,小床上则是铺有三层更舒适的貂绒毯子,可谓是极尽奢华,就算是德庆皇帝出巡大约也就是这种水平了。
但赵俊臣依然是觉得苦不堪言,心里只是怀念着乘轿的舒适。
“也不知道是身体情况太差,还是养尊处优太久了……就连这点罪都遭受不住,再这样下去,我还真就要彻底脱离群众了……”
赵俊臣用拳头锤了锤自己酸痛的腰部,摇着头轻声自嘲道。
“老爷您说什么?脱离群众是什么意思?”
听到赵俊臣的自言自语,一旁的楚嘉怡终于是打破了沉默,却是面现疑惑、抬头问道。
是的,赵俊臣这一次离开京城赶往宣府军镇与建州女真谈判的时候,身边还带着一名侍女伺候自己——也就是楚嘉怡——这足以证明赵俊臣已经彻底堕化成了一个封建腐败官僚、贫苦百姓的阶级敌人了。
楚嘉怡这一次之所以是跟随赵俊臣一同出京,乃是出于崔倩雪的提议,崔倩雪不放心赵俊臣的身体情况,她身边最信任的人又是楚嘉怡,所以就提议让楚嘉怡跟着赵俊臣一同出京、一路上也能照顾一二,赵俊臣稍稍考虑一下之后就答应了。
崔倩雪的这个提议倒也不是虚话,但她原本还以为赵俊臣一定会先行拒绝几次、然后才会勉为其难的答应,当她见到赵俊臣这般干脆利落的答应了下来,立刻就向赵俊臣投去了怀疑的眼神,只觉得赵俊臣是不是对楚嘉怡存有什么别的想法。
见到崔倩雪的怀疑目光,赵俊臣不由是苦笑不已,向崔倩雪解释了许庆彦对于楚嘉怡的别样心思,表示自己只是想要趁机试探一下楚嘉怡的想法、为许庆彦说几句好话。
当然,崔倩雪并不知道楚嘉怡的真实底细,赵俊臣也不想影响这二女的姐妹情谊,所以就隐瞒了自己还想要趁机化解楚嘉怡心中仇恨的想法。
听到赵俊臣的解释之后,崔倩雪的心中第一反应就是许庆彦完全配不上楚嘉怡,但很快就想到赵俊臣与许庆彦之间的深厚感情,又觉得这是一桩好事,却也就安心了下来。
只不过,楚嘉怡因为心存芥蒂的缘故,当她随同赵俊臣离开京城之后,并没有认真履行自己身为侍女的责任,这个时候眼看着赵俊臣已是腰酸背痛、浑身难受,却完全没有主动伺候的意思,只是无动于衷的冷眼旁观,任由赵俊臣苦着脸自己给自己捶背,直到赵俊臣突然讲了一句莫名其妙的话,才终于是打破沉默、主动开口询问。
楚嘉怡是一个聪慧女子,她事到如今已经猜到了赵俊臣早就摸清了她的底细,一直以来都只是在利用她罢了,若不是因为她已经无处可去,又实在是不放心崔倩雪留在赵府之中会被方茹与张玉儿二女欺负,只怕是她早就已经悄然离开了。
两人对于这般情况皆是心知肚明,只是没有捅破那层窗户纸罢了,所以楚嘉怡与赵俊臣单独相处的时候,也不会像是从前那样刻意装出一副恭顺小心的模样,总是冷脸相对、常是一言不发。
此时,见楚嘉怡终于是主动打破了沉默、开口询问,赵俊臣也终于找到了说话的机会,解释道:“脱离群众嘛……就是说不知百姓疾苦、不识五谷杂粮的意思。官员们代天子牧民,为政之际自然是要为百姓们谋福祉,若是一个官员平日里只是高坐于殿堂之上,与百姓们毫无接触,既不知百姓所需、也不明百姓所苦,所行之政自然也就会南辕北辙了……
说起来,我从来也曾是经常去民间小店、吃些民间小吃,趁机与百姓接触一下,看一看他们的所思所苦,但不知从何时开始,这种习惯已经彻底不见了,平日里只是养尊处优、锦衣玉食,忙于勾心斗角、争权夺利,所接触之人也尽是官员巨贾,所以今天稍稍遇到一些艰苦状况就承受不住了……距离我上一次与民间百姓说话……恩,想来还是半年前的事情。”
听到赵俊臣的这般自嘲,楚嘉怡看向赵俊臣的目光就愈发是有些复杂。
赵俊臣虽然是检讨自己的不足,但满朝的文武百官之中,存有这般想法的官员恐怕是寥寥无几,像是那些清流们平日里固然是一口一个“百姓疾苦”,但也只是说说罢了,像是那些贪官污吏,只怕是连提也懒得提。
犹豫了一下,楚嘉怡垂首说道:“老爷你……是个好官。”
楚嘉怡的这般评价倒也没有违心,她在赵府之中地位很高,从前是赵俊臣的近身婢女,后来又变成了正室夫人崔倩雪的近身婢女,所以她很清楚赵俊臣理政之际的许多考量皆是真心为了百姓——赵俊臣固然是养着一群贪官,但也确实是在竭尽所能的做实事,这是任谁也无法反驳的事实。
听到楚嘉怡的这般评价,赵俊臣却是笑了,道:“你认为我是一个好官,那只是因为你心里对‘好官’的评价标准太低了,你看我每日三餐足以抵得上寻常百姓人家的一个月伙食,咱们脚下所踩的这张兔绒毯子也足够抵上民间百姓的十年积蓄,这般奢侈也能算是一个好官吗?”
楚嘉怡沉默不语,不知道自己应该如何回应。
说根到底,她从前是恭王府里的大小姐,如今在赵府之中也是衣食不愁,同样是一个脱离群众、不食人间烟火的“贵人”,自然是无法评价赵俊臣的功过是非。
见楚嘉怡又是陷入了沉默,赵俊臣又说道:“我不敢说自己是一个好官,也不敢说自己问心无愧,但我敢说自己在自保之余,确实是为这个江山与天下百姓尽了自己的一份心力……我的许多做法固然是有些卑劣,但全是出于自保之心,想要为自己谋一个长久,这是人的本能,没什么好羞愧的,但我也确实是希望自己能像是古人所描述那般‘达则兼济天下’!
若是说我真做了某些自保本能以外的恶事,倒也确实是有那么几件,比如说德庆皇帝的那些好大喜功之事,我明知道是劳民伤财、损耗国力,但也必须要表态支持;再比如说一年以前的何明灭门案,我明知道恭王是无辜的,但就是因为德庆皇帝的态度,依然是把这般罪名栽赃到了恭王身上,让恭王府的三千余口皆是受到牵连……”
听到赵俊臣突然提及了恭王府的事情,楚嘉怡不由是身体轻轻一颤,表情也多了些变化。
赵俊臣好似是完全没有察觉到楚嘉怡的细微变化,只是继续说道:“但我的这些做法,说根到底也还是迫于无奈、为了自保,因为我当时并没有能力违抗德庆皇帝的意志,所以也只能甘当他手里的刀子与棋子……今日回想起来,那些事情确实是不对,但已是无法挽回,也只好是寻理由安慰自己——刀子伤人是无错的,握着刀子的人才是罪魁祸首,被刀子捅伤的人也不应该怨恨那把刀,对不对?”
赵俊臣的这一番话,显然是意有所指了,想要化解楚嘉怡对于自己的仇恨,或者是让她的心中仇恨转向德庆皇帝。
若是赵俊臣把话说到这里,楚嘉怡依然是不愿意改变态度的话,赵俊臣也就无法放心许庆彦与楚嘉怡的事情——虽然,楚嘉怡对于许庆彦并没有任何特殊感觉,但赵俊臣为了许庆彦还是愿意耗费一些心力的——到了最后,赵俊臣也只好是瞒着许庆彦与崔倩雪二人,使用一些非常手段、设法排除隐患了,否则楚嘉怡迟早都会变成自己的破绽。
楚嘉怡也不知道究竟有没有把赵俊臣的暗示听进心里,依然是沉默不语,只是垂头坐在一旁。
见到这一幕,赵俊臣轻轻摇头,也不再继续与她说话,只是让她自己好好考虑一下,然后就伸手从桌案上拿起一本书籍看了起来。
这本书籍是《菜根谭》,赵俊臣最喜欢的明朝时期著作,赵俊臣的许多人生想法与做事手段都是受了这本书的影响,趁着闲暇之际已经前后看了三遍。
赵俊臣看书,主要还是受不了马车的颠簸,想要转移一下注意力,但这般做法的用处不大,依然是觉得腰酸背痛,时不时就会用拳头敲打一下腰背缓解压力。
大约是过了半个时辰之后,楚嘉怡抬头看了赵俊臣一眼,突然轻声道:“老爷你还是躺在床上,让婢子给你按一下腰吧。”
顿了顿后,楚嘉怡为自己的态度转变寻了一个理由,又道:“夫人让我跟着老爷,就是为了照顾老爷,老爷的身体情况原本就不算好,若是这一次出京之后又多了腰疾,夫人她肯定就要责怪我了。”
听到楚嘉怡的这般说法,赵俊臣发自内心的笑了。
赵俊臣并不确定楚嘉怡的这般变化究竟是真是假,今后还需要找机会再次试探一下,但这般变化终究是出现了,这就是一件好事。
于是,赵俊臣点头道:“好,那就麻烦你了。”
说完,赵俊臣就头部朝下的躺在床上,任由楚嘉怡为自己按腰捶背。
期间,赵俊臣看似不经意的谈到了许庆彦,说了一些许庆彦的好处,又表示许庆彦迟迟没有回信,自己很担心许庆彦的现状。
只可惜,楚嘉怡依然是对许庆彦毫无感觉,只是漫不经心的回应着,也没有任何的思念之意,却是让赵俊臣心中默默为许庆彦哀悼了一下。
襄王有意、神女无心,许庆彦还是任重而道远啊。
宣府军镇距离京城并不算远,赵俊臣这一路也是快马加鞭,三天之后已是抵达了宣府军镇的防区境内。
对于宣府军镇,赵俊臣一向是寄予厚望的——这个军镇不仅是实力强大,而且距离京城很近,若是赵俊臣可以彻底控制这处军镇,今后一旦是遇到了需要掀桌子的紧急情况,就可以在最短的时间内得到军队支援。
而且,宣府军镇的总兵赵子城年纪不大、经验不足,只是依仗着勋贵家世才坐上了宣府总兵的位置,又是贪财虚荣、自视甚高的性子,这种人很容易就可以架空与控制。
事实上,宣府军镇一直都是“聚宝商行”的重点渗透目标,渗透进度也是极快。
时至今日,宣府军镇的总兵赵子城已经把“聚宝商行”的掌柜赵安视为是自己的财神爷,宣府军镇的几位重要武官也大都被“聚宝商行”所收买;
经过了“聚宝商行”的银钱攻势之后,宣府军镇已经把所有能卖出去的东西尽数卖给了“聚宝商行”,所以“聚宝商行”如今已经彻底掌控了宣府军镇的后勤与军需;
与此同时,数万名最是感念赵俊臣之恩德的陕甘灾民,也大部分都被安排到宣府军镇的防区境内耕种田地;
可以说,距离赵俊臣彻底控制宣府军镇的日子,已是近在眼前了。
赵俊臣这一次赶来宣府军镇,表面上是为了与建州女真的谈判,但实际上也有实地考察自己的势力经营之意。
当赵俊臣的队伍进入了宣府军镇的防区之后,宣府军镇的所有文武官员都已经提前收到消息,在那里恭候多时了,迎接队伍浩浩荡荡足有千余人。
见到迎接队伍之后,赵俊臣就让楚嘉怡留在马车车厢之中,自己则是亲自下了马车、与宣府军镇的众人见面谈话。
一个很有趣的现象是,宣府军镇几位重要文武官员的形象气质,与他们的实际品性皆是截然相反。
宣府总兵赵子城的年纪尚轻,相貌很是英俊,身上也有一股干练傲气,若是不知底细的人见到他的这般形象,只怕是会把他视为白马银枪赵子龙一般的英雄人物,但实际上他本人固然是有些武艺,也算是熟读兵法,但除此之外并没有太多的出众之处。
参将高扬身材矮壮、满脸大胡子,形象看似是粗豪无心机,但实际上最是精明狡诈,若不是这个人太过贪心,总会被银子蒙蔽双眼,否则就必然是宣府军镇之中最难应付的人物。
另一位参将张捷乃是宣府军镇武艺最强、声望最高的军官,他的身材高瘦、面白无表情,给人一种阴冷之感,但实际上却是外冷内热的性子,也最是重视孝道,所以赵俊臣就安排“聚宝商行”刻意照顾他的家乡老母,名为照顾、实为控制。
还有宣化府的知府刘恒,表面上儒雅睿智、风度翩翩,但实际上则是一个没有主见、唯唯诺诺的人物,倒是不需要太过在意。
宣府军镇众人并不知道赵俊臣就是“聚宝商行”的幕后主人,但赵俊臣则是早就通过“聚宝商行”详细了解了他们这些人的性情喜好,所以赵俊臣下了马车之后,并不需要刻意放下自己阁老的架子,只是不咸不淡的寥寥几句话,就很轻易挠到了这些人的痒处,让他们不由是对赵俊臣心生亲近之意。
经过一番客套之后,赵俊臣就直奔主题,问道:“建州女真的大军如今是怎样的情况?可还是驻扎在宣府军镇以北三十里处?可有什么异动?宣府军镇的防备状况又是如何?”
宣府总兵赵子城依然是一副精明强干、年少有为的模样,当即是答道:“启禀赵阁老,建州女真的军队依然是驻扎在原地未动,只是偶尔会派出几队骑兵试探宣府军镇的防务,但宣府军镇的防务固若金汤,建州女真若是想要攻打这里,必然会撞上南墙、头破血流!”
赵俊臣思考着自己所收到的情报,又问道:“建州女真的后勤状况如何?相隔几天时间补给一次?本阁这次赶来宣府军镇,固然是为了与建州女真的谈判,但咱们必须要考虑到最坏的情况,若是这次谈判不成、建州女真恼羞成怒之下兴兵来犯,宣府军镇能够抵抗多长时间?你们可有预先准备好应对之策?”
这一次,赵子城则是讷讷无言,完全没有办法回答。
宣府军镇见到建州女真的大军来临之后,就只是一味的闭守门户、紧张布防,并没有派出大批的夜不收侦查建州女真的后勤状况,得知了建州女真有意向朝廷请降之后,又丧失了许多警惕,就连防务也松懈了不少,就更别说是提前准备应对之策了。
见到赵子城的这般表现,赵俊臣暗暗摇头——听说这个人熟读兵法,但如今看来也就是马谡一般的人物,纸上谈兵与实际应用就是两码事。
不过,赵俊臣并不会多说什么,赵子城若是一个精明强干、真才实学的人物,赵俊臣渗透宣府军镇的时候也不会是今日这般顺利了。
实际上,与京城距离最近的军镇,除了宣府军镇之外还有蓟州军镇,但蓟州军镇的总兵乃是老将张肃,却是一个老谋深算、经验丰富之辈,对于德庆皇帝也是忠心耿耿,所以赵俊臣渗透蓟州军镇的时候就是慎之又慎,至今也是进度不大。
所以,赵俊臣并没有趁机指责赵子城,只是缓缓说道:“这场谈判若是想要顺利进展下去,本阁就必须要有底气!而本阁的底气,就是源于你们宣府军镇的兵力!只要是宣府军镇不惧怕建州女真掀桌子,本阁就可以坚守谈判立场丝毫不退!所以,这件事情,必须要认真布置一下才行,也需要赵总兵多多费心!……恩,具体的事情,咱们还是到了宣化府再谈吧。”
见到赵俊臣给了自己一个台阶下,赵子城也趁机压下了表情间的尴尬,连连点头道:“赵阁老高见!卑职一定会认真布置防务,绝不敢给赵阁老的谈判拖后腿!赵阁老在陕甘三边的赫赫战功可谓是威震宇内,必然是精通兵法韬略的高人,我等宣府军镇众人也是心生敬仰,还请赵阁老到时候一定要趁机指点我等一二。”
赵俊臣笑了一笑,然后就回到了马车之中。
然后,赵俊臣的队伍就与宣府军镇的迎接队伍合并到了一处,浩浩荡荡的赶去了宣府镇总兵府的驻扎之地——宣化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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