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先生,《金陵工报》愿给银元五十块,请先生为天下女子正名!若先生愿署真名,润笔费可涨到一百块银元。”
一家报社还没拿到执照,主编就已经亲自上门约稿。
顾炎武对此兴致缺缺:“我没心情写字,你们另请高明吧。”
主编以为是银子不够,说道:“顾先生可以自己开价,无论多少银子,在下都可回去秉明东家。”
“不写,不写,送客!”顾炎武叫来长随赶人。
把这位主编赶走,顾炎武独自回到书房,盯着自己的《郡县论》原稿发呆。
他虽然很早就投效赵皇帝,但一直都在翰林院编书。
就在前几天,他把自己的大作《郡县论》,呈交到皇帝面前批阅。
赵瀚的朱批是:已阅,狗屁不通。着令吏部,给这厮寻个缺,外放去做知县。做满三年知县,再来修改《郡县论》。
这几句批示,把顾炎武打击得不行,自己信心满满的大作,居然被皇帝斥为“狗屁不通”。
唐朝的时候,柳宗元写过一篇《封建论》,驳斥当时某些人想废郡县而复封建。
《封建论》的大致内容为:
人类在原始阶段,跟野兽一起生存,必须借助工具来求生。这种时候,就需要找个明辨是非的人,带领人们抵御天灾和野兽。围绕着这个领导者,就形成一个个族群,族群规模大了就产生军队,产生了首领、律法和政令。
在长期战乱当中,各个族群的人民,又需要更强大的首领,于是便产生了诸侯。一大批诸侯的出现,引发更大规模的战争,那就需要更强大的领袖来摆平,因此出现方伯、连帅之类的诸侯领袖。以此类推,最后出现天子。
柳宗元又通过对上古到汉唐的论述,证明封建是政治形态的初级阶段。封建不是圣人的本意,而是遵循当时的社会状态。郡县制的出现,是封建制崩溃的结果,是符合社会发展规律的。
顾炎武的《郡县论》,明显是在柳宗元《封建论》的基础上,进一步探讨郡县制已经到了崩溃边缘。需要再次进行改革!
顾炎武说,封建制的弊病大爆发,导致了郡县制的产生。现在,郡县制的弊病,也在明末大爆发了,可以推测郡县制也会崩溃。但要重新变回封建制吗?不能,封建制是落后的东西,要变也应该往前变,不应该往后变。
又论述,封建制的弊病,在于权力太过分散。而郡县制的弊病,在于权力过于集中,皇帝高度集权脱离了群众。因此,必须以郡县制为根本,加入一些封建制的元素。两相调和,达到一种集权和分权的平衡状态。
以上内容都没啥问题,但接下来的细节展开,成功获得赵瀚“狗屁不通”的评语。
顾炎武说,知县应当改为县令,从七品提升到五品。县令必须熟悉当地风土人情,没必要死守异地做官的规矩。让县令试着做三年,考评称职再扶正。又做三年,考评合格可称父母官。再做三年,如果合格,皇帝应当褒奖。再做三年,如果还称职,给县令涨工资,任命其为终身县令。如果因老病而退休,可以举荐下一任县令人选。退休的县令,在县里做顾问,一直发工资到死。被举荐的人,也有三年试用期。几个县,合并为一个郡,太守也是三年一任……
文章看到这里,赵瀚就不想再看下去了,下令把顾炎武扔出去做知县,让他好好感受一下具体情况。
自己堂堂的翰林院博士,被外放居然只能做知县。顾炎武对此极为郁闷,不是郁闷官职太小,而是郁闷自己被皇帝当成草包。
因为在《郡县论》里面,顾炎武自己就说,前明秀才大部分是草包,必须取消政策优待,考上科举也不能直接当县令,需要从杂官或者小吏做起。他看不上前明的秀才,皇帝明显也看不上他……
拿着自己文章原稿,顾炎武出门拜访朋友,很快找到正在放假的黄宗羲。
黄宗羲看完《郡县论》,顿时哭笑不得,评价道:“宁人兄,你这是在闭门造车啊。让熟悉本地风土人情的做知县,亲戚族人朋友皆在其治下,长此以往必然盘根错节。更何况,还让县令终身任此职,就算告老退休也作县中祭酒(顾问)。他一辈子只能做县令,不能高升,再品行高洁之人,也会因无法升迁而弄权贪财。”
顾炎武解释说:“第一,各地县令,必须德行兼备;第二,朝廷须时时考核其政绩。”
黄宗羲问道:“即便县令德行兼备,他的族人朋友也个个德行兼备?他的族人朋友,打着县令的幌子,在县中贪赃枉法怎办?再者说,朝廷怎么考核,御史怎么监督?不切实际!”
顾炎武设想中的政治构架,是以县为基础单位,分走中央的权力,如此就能改善中央集权的弊病。
想法很好,仅此而已。
顾炎武说:“既是德行兼备之人做县令,族人朋友犯事,其必然秉公执法!”
黄宗羲叹息道:“宁人兄,你还是先自己去做一做知县吧。等你做了几年知县,就知道里头的深浅了。”
顾炎武欲言又止,他明白黄宗羲是啥意思,跟皇帝一样都觉得他不通实务。
再聊下去会很尴尬,顾炎武转开话题:“太冲兄在写什么文章?”
黄宗羲说:“《江宁商报》约了稿,让我帮女子说说话。不必用真名,就能拿60块银元的润笔费。”
顾炎武滴咕道:“你比我的身价高10块钱。”
“冬冬冬!”
“进来。”
一个十六七岁的少年,推门而入,拱手说:“老师,学生要出门访友,可能晚上不回来吃饭了。”
“去吧。”黄宗羲说。
“学生告退。”少年躬身离开,顺手把房门关上。
顾炎武问道:“这学生住在你家里?”
黄宗羲叹息道:“也是可怜。此子聪慧异常,却受父辈牵连,今后不能做官了。”
“什么桉子?”顾炎武好奇道。
黄宗羲详细说道:“他叫阎若璩,字百诗,祖籍太原。其父为扬州盐商,受徽商排挤,无法在江淮立足,便去了长芦那边经营盐场。去年朝廷整顿江淮盐务,长芦盐务也跟着清理,查处了好几个犯罪的盐商。其父被判流放黑龙江,盐业执照吊销,子孙三代不可做官。这孩子在金陵大学,一直都名列前茅,前途全被父亲给毁了。他也不再正经上课,私下拜我为师,学一些课堂上没有的东西。”
顾炎武感慨道:“殊为可惜。”
话题一转,顾炎武问:“太冲兄为何掺和女子科举之事?”
黄宗羲笑道:“有润笔银子可拿,为什么不掺和?女子科举,翻不了天的。你我都在金陵大学兼任老师,知道学校里的情况。每年新生入学时,都有一二十个女学生。可到大学二年级,女学生的数量就没了一半,全都辍学回乡成亲去了。到了三年级,还在读书的已寥寥无几。能正常毕业的女学生,一届顶多有一两个,有时甚至一个都没有。这么点女子参加科举,能变得了什么?”
“确实。”顾炎武点头。
黄宗羲说:“今后能毕业的女大学生,恐怕不会变多,反而会变得更少。”
“为何有此定论?”顾炎武问。
黄宗羲说:“礼部官员,建议把中学改为四年,陛下似有应允的意思。如此,就能添加许多中学课程,让中学毕业生变得更有学问。还能让中学毕业变得更困难,抵消每年增多的学生数量压力。别看中学只增加一年,可女子适婚的年龄,也就那么几年而已。女子多读一年书,婆家就愈发不好找。就算已经定下了亲事,婆家也不会答应女子在学校厮混太久。”
“唉,那我也写一篇文章吧,能读完大学的女子着实不易。”顾炎武心生怜悯。
女子的基础教育情况,如今也发生巨大变化。
底层出身的女孩子,小学辍学率越来越高,因为官府抓得不严了。既然官府不管,对于家长而言,女孩就没必要读那么多书,能读写信件、能计数算账便可。
而富裕家庭出身的女孩子,中学就读率却不断攀升。私立女校的数量越来越多,富人热衷于让女儿读中学,读完中学刚好可以嫁人结婚。在部分发达地区,女子中学毕业(或肄业),已经成了谈婚论嫁的标配。没读完中学的大家闺秀,会被同阶层的家庭看不起,连门当户对的婆家都不好找。
女子教育,完全畸形了。
黄宗羲和顾炎武两人,便在黄宅里埋头写文章。
黄宗羲的学生阎若璩,悠游漫步朝贡院方向走去。他已经失去做官的资格,家里又有许多银子,如今干脆随心所欲,专门研究自己喜欢的学问。
历史上的阎若璩,正面硬钢大喷子毛奇龄,反把毛奇龄给辨得哑口无言。顾炎武拿着作品,去找阎若璩探讨,阎若璩建议修改部分内容,顾炎武也心服口服的进行修改。
清初的经济学家(姑且这么叫)王源,正是阎若璩的学生。
王源的另一位老师,便是那天在樊楼,公然支持女权的颜元——清初大儒。
好巧不巧,在这个时空,阎若璩和颜元提前认识了,还跟来自四川的唐甄结为好友。
来到两位朋友下榻的客栈,阎若璩说道:“两位贤兄,莫要再写女子科举的文章,愚弟这里有更重要的国家大事。我们三人如果商讨得宜,不用科举也能做官,小弟说不定还能破例为官。”
“什么国家大事?”颜元问道。
阎若璩说:“如今的工商业,特别是纺织业,朝廷的规划有误。虽然民间商贾,自行在纠正抵消这种错误,但相应的税制和官制却没跟着调整。”
唐甄笑道:“果然是大事!”
(章末有彩蛋章,不知道这次能不能通过审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