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起古代商业繁荣,很多人下意识就会想起宋朝。
但宋朝的商业繁荣,准确来说是城市繁荣,靠的是从农村疯狂吸血。宋朝商业,唯一能赢过明朝的,也就海贸兴盛而已如果把海贸走私也算上,宋朝还真不一定能赢。
在万历初年,明朝的商业,达到了封建王朝的一个顶峰!
虽然很多时候看不起满清,但到了清中期,中国的商业再度兴盛起来,其规模同样是超过了宋朝的。
明清商业为何能兴盛?
农业大发展!
明代,主要是水稻和棉花。清代,又在此基础上,出现了红薯、玉米和土豆。
在明代,来自越南的水稻良种,才真正实现大范围普及。泄洪渠和水库系统,解决了持续千年的江南水患。采用菜籽、大豆榨油的油渣,广泛用于肥田,这是明代普及的新式肥料。棉花种植方法改进,朝廷引导全国种植棉花。
水稻的增产,解决了吃饭问题。
棉花的推广,解决了穿衣问题。
于是,人口大爆发!
大城市容不下那么多人,农村也容不下那么多人,于是新兴市镇出现了。这些市镇,不但吸收农村多余的劳动力,而且形成一个又一个乡间集市。乡间集市的出现,催生出游离于城市之外的小商人群体,他们在乡间集市收购农产品,又从别处运来农民所需的生产资料。
很多明代的富商巨贾、士绅豪强,都是从这种小商人成长而来,比如皇后所在的费家!
只说苏松常湖杭嘉六个府,明代的市镇数量,是宋代的四倍有余。要知道,那里可是南宋的统治核心,乡间繁荣度都远远比不上明朝。
大量新兴市镇的出现,让中国社会形态彻底转变。
在明代以前,中国社会的发展,其实跟后来的欧洲一样。都是人口不断向大城市集中,财富也不断向大城市集中。而从明代开始,虽然也向大城市集中,但更多的是形成新兴市镇。大型市镇饱和了,又出现无数小型市镇,最后干脆几个村就会出现市镇!
于是,中国就出现“油水分离”的现象:政治权力集中于城市,为官员和权贵所把持。城市成为权钱交易中心、生活用品消费中心、奢侈品消费中心。而主要经济力量,则散布于数以万计的市镇,市镇才是中国的生产力中心,官府很难甚至无法去有效掌控。
所以宋代的时候,皇权不下县无所谓。而明清两代,皇权不下县却很致命,因为全国经济重心不在县城里。如果有人穿越到明清两代,想造反不用急着占领城市,先去占领那些商业繁荣又没城墙的市镇才是硬道理。
这就是中国独有的乡土模式,它不仅影响中国的经济形式,更影响了中国的社会形式。甚至对中国的文化风俗,乃至于对中国人的思维,都带来了难以消除的影响!
乡土中国,已经刻进了骨子里。
赵瀚宣布民间商贾能够纺织云锦,搞这玩意儿的商人迅速激增。南京城里根本容纳不下,只能搬去城外建设厂房。城外的地皮也有限,那就往南京城附近的市镇转移。
现在金陵府有三大云锦生产基地,一处是南京城外,一处是江宁镇,一处是淳化镇。
沉有容就在淳化镇,他招募的云锦织工,数量足有一千多人!
元宵节刚过不久,江宁镇的富商梁兴道,就亲自来拜访沉有容:“沉公可知,陛下要禁止女子进厂做织工了!”
“什么?”沉有容以为自己听错了。
“陛下要禁止女子进厂做织工了!”梁兴道再次重复。
沉有容被吓得有些懵逼,用仅剩的理智思考道:“陛下一向优待工商,只要遵纪守法,何曾为难过商人?就连云锦这种前朝御用之物,也允许民间商贾经营,怎会突然下令禁止女子做工?”
梁兴道垂手顿足道:“还不是那些迂阔书生做的好事?过年之后,好多报纸都刊载文章,反对女子参加科举。说什么女子不能抛头露面,女子生来就该相夫教子、奉养公婆……这报纸舆论是一面倒,已经没人再敢为女子说话。前几天,有个礼部侍郎,叫曹什么的,上疏请求陛下取缔女工。朝中群臣自然反对,但也有支持的。听人说啊,陛下上朝的时候,面露犹豫之色,似有取缔女工的意思!”
“那帮王八蛋,读书读傻了吧!”沉有容破口大骂。
梁兴道说:“岂不是读傻了?这种话都说得出来。”
其实吧,他们以前也是这样想的。
沉有容的女儿,高中拿到了毕业证,虽然不能公费读大学,但有资格自费去读大学。他先是自费送女儿读大学,只读了一年,就找到个好婆家,立即让女儿退学成亲。
在他看来,读大学只是为了提升女儿的身价,方便找到一个实力更雄厚的夫家。
若是女儿敢去做官,他会亲手把女儿的腿打断!
但现在不同了,绝对不能任由那些读书人乱说。云锦织造是他的命根子,女工全是下金蛋的母鸡,怎么能容许读书人乱泼脏水?
梁兴道一声叹息:“唉,陛下万般都好,非要夺了士绅的田产,分给乡下那些泥腿子。咱们这些士绅,现在没田可以收租了,只能做点生意过日子。若是禁止招募女工,今后就得坐吃山空啊。”
沉有容冷笑:“你以为不分田,陛下就不对豪强士绅下手?”
沉有容是沉万三的后代,从祖宗的笔记当中,他比谁都清楚当年发生了什么。
早在朱元章称帝之前,沉万三就已经死了,但沉家确实是被朱元章迁徙到南京的。除了沉家之外,江南富绅总共6.73万户,被朱元章前后两次迁到南京(除了商人,还有很多地方士绅大族)。
朱元章直接说明了目的,他要学汉高祖刘邦,把天下富户迁居关中,一是繁荣关中经济,二是聚集起来好管理,绝不容许豪强在地方为祸。
修建南京城墙,不但沉家出了银子,几万富绅都出了银子。
蓝玉桉为何死了那么多人?
是朱元章在趁机消灭富绅豪强,处置当时非常严重的官商勾结,顺便还能从富户手里抄家弄银子。沉万三的后人,就是被牵扯进蓝玉桉,杀头的杀头,流放的流放。
明代的《寓府杂记》也记载,被迁徙到南京的富商大族,在调查蓝玉桉的数年中,或举家迁徙,或株连被杀,或举族流放,几乎没有一户可以幸存。
估计是沉万三做过江南首富,名头太大,于是人们把前后几件事,把几万江南富户的遭遇,全部浓缩在沉万三身上,就出现了朱元章跟沉万三的离奇故事。
像朱元章这种人,做事往往一石数鸟。
杀掉蓝玉,可以为朱允炆铺路。将蓝玉桉扩大化,可以打击官商勾结,消除大族对朝廷的影响力,还能从中狠狠的抄家弄银子。
跟别的开国皇帝比起来,赵瀚强行分掉士绅的田产,其实也就打击面更广一些。刘邦迁徙天下富户,朱元章迁徙江南富户,那手段跟赵瀚大同小异,直接掘了地方豪强的根基,接下来就是想杀就杀。
沉有容回忆自己祖宗的遭遇,愈发觉得当今皇帝就是朱元章再世。
他不理走来走去的梁兴道,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思考。闭目养神,过了良久,沉有容睁开眼睛说:“这个消息,应该是陛下有意放出来的。禁止使用女工,不像陛下能做出来的事。”
梁兴道闻言,也开始思考,随即欣喜道:“那就不用担心了!”
沉有容却说:“但如果我们不接招,陛下很有可能真这么做。”
“接招?”梁兴道不解。
沉有容解释道:“陛下对那些腐儒,想必很是不满。但身为皇帝,他不便亲自出面,甚至朝廷都不便出面。所以,陛下想让我们做马前卒,跟那些腐儒挽起袖子打笔杖。不信看着吧,只要我们出手了,下个月,或者下下个月,《大同月报》就会站出来拉偏架,一锤定音判我们获胜。”
梁兴道疑惑道:“既然陛下早有定论,为何不直接讲明白?”
沉有容说:“皇帝和朝廷,都该不偏不倚,《大同月报》也是如此。几个腐儒上蹿下跳,就惊动皇帝出面,朝廷的威严何在?而且,皇帝直接下场,就成了防民之口甚于防川。不仅那些腐儒不服,就连我们这些商贾都不服。如果没有这档子事,你赞不赞成女子科举?”
“有这事我也不赞成啊。”梁兴道说。
沉有容道:“但有了这事,我们心里不认同,嘴巴却必须赞成。嘴巴不仅现在要支持,今后还要一直支持下去。”
“原来如此!”梁兴道也不是傻瓜。
沉有容说:“串联整个金陵府的商贾聚会吧,就连那些卖布的商人,也要一起请来。我们没有女工织布,他们上哪儿买去?几家合资办一个报社,办他几十家,官府肯定快速发放牌照。在拿到牌照之前,就可以出钱请来笔杆子,写文章驳斥那些腐儒的言论。咱们闹得越大,皇帝那里就越高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