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据地方奏报,陕西、河南今年大旱,部分州县秋粮恐怕歉收五成以上。”
“尽量救济吧。”
去年全国风调雨顺,今年老天爷又开始搞事儿了。
已经数年没有大灾的北方,今年陕豫两省持续干旱半年,甚至去年冬天都没怎么下雪。于此同时,长江、赣江、淮河流域,七月之后再次普降暴雨,各地的河湖水位持续上涨。
好在,经过几年时间的移民开垦,河南各州县的常平仓里,多多少少都屯着粮食。而且河南农民,从今年才开始足额缴纳田赋,家家户户其实都是有存粮的。
就算陕豫两省缺粮,也不用全从南方调运,直接动用河南的常平仓,赵瀚休养生息的成效立即凸显出来。
中央下令调粮赈灾的同时,廉政巡视员也出动了……
每当有涉及钱粮的大动作,都察院都会派出巡视员,或明或暗的进行监督。
小红是个女的,不方便秘密走访,她这次就在明处。
沿大运河而上,洪水刚刚退去,两岸百姓正在抢收稻谷。那些稻子,大都泡在水里,再多泡两天就全烂了。
“黄宪台快看,那里有农会和农兵旗帜!”
说话之人,名叫詹文凤,是一个都察院女巡视员。
詹文凤还没从金陵大学毕业,就被小红给预定,完成学业立即进都察院。当然,那是恢复科举之前的事,现在必须先考会试才行。
小红站在官船甲板上,举目望去,果然看到岸边旗帜飘扬。
小红叹息:“看来事情紧急,本地知县不得不动用农会、农兵。如今除了修桥铺路,已经很少见到这两面旗帜了。”
遭了洪水的两岸农田,必须赶时间抢收,必须出动大量人力。
这种时候,由官府出面动员群众,可以毫不徇私的进行统筹安排。哪块水田需要率先抢收,哪块农田可以直接放弃,哪块农田又要调集多少人手,这些东西有了计划才能提高效率。
当然,接受帮助的农户,事后也得有所表示。比如每户出一个人,今年负责修缮维护村镇道路之类。
如此高效率的基层动员能力,至少能维持好几十年。至于几十年后,这一两代人死绝了,接下来肯定慢慢变弱,最后变成官府无法有效动员百姓——这个过程,可能是三五十年,也可能是一百年。
若能保持一百年,赵瀚足以感到欣慰。
詹文凤趴在栏杆上,静静看着岸边抢收泡水的稻谷。她想起以前在家做农活,每逢农忙时节,村里的小学还会放假几天,让学生们都回家里帮忙。
金陵大学的女学生不止一个,詹文凤之所以被小红选中,就是因为她出身贫寒,而且性格也比较少言寡语。
“黄宪台,今年的科举,怎没有女进士呢?”詹文凤突然问。
小红无奈笑道:“女子终究不便做官。各省大学的女学生,还未毕业就定亲或者成亲,一旦毕业立即回家相夫教子。又有哪个夫家,愿意让她们赴京赶考?少数几个有志向的,要么早早考吏员去了,要么去翰林院、钦天院做研究生。今年的会试,别说出一个女进士,就连参加科举的女子都没有。”
詹文凤说:“我要是没进都察院,今年肯定去考会试。”
小红莞尔道:“那我真不该挑上你,说不定本朝第一个女进士就有了。”
如今,小红的官职是左佥都御使,正四品,可以理解为厅级官员。级别跟以前她做知府时一样,但现在属于实权京官,已经无限接近副部级了。
至于詹文凤,都察院正九品小喽啰一个,因为性别原因,才能跟在小红身边到处跑。
詹文凤开玩笑说:“指不定我还真能考上。”
两个女人,在甲板上聊着。
还有一些男性巡视员,却在船舱里打麻将。不能赌钱,这是原则,他们此刻赌的是,到了地方如果需要乔装打扮,赢了的可以做老爷,输了的就只能做随从跑腿儿。
一路舟车,终于抵达河南地界。
小红带着詹文凤,还有两个男性巡视员,直奔省城在明面上监督赈灾。
其余廉政巡视员,当即分散出去,微服私访巡查各个州县。
柳传宗、骆方和魏干比较倒霉,他们三个抽签时,抽到灵宝、阌乡、陕州、渑池四县。这些地方,全在河南的边角地,黄河对岸都是山西地界了。
他们在渑池转悠半个多月,除了旱灾严重,并没有发现异常。
于是继续往西走,来到陕州地界,也就是几百年后的三门峡市。
“嘿,那里有个洋和尚。”魏干指着前方说。
荒野之中,南怀仁正兴致勃勃的,看着一个老妇给祖宗上坟。
祭拜祖宗很正常,南怀仁见得多了,这回却有些别开生面,完全颠覆了他对中国人祭祖的概念。
只见那老妇烧了纸钱之后,又在坟前摆上祭品。然后,老妇手持一根木棍,围着坟墓转悠抽打:“钱也烧了,肉也供了,做祖宗就该有做祖宗的德行。你那玄孙,是咱老李家的独苗,你不准再来缠着不放。要是再敢来,我就打死你。我打不死你,请和尚道士念经做法,咒得你魂飞魄散不能投胎!”
抽打威胁祖宗一番,老妇又用棍子,指着旁边的坟茔,呵斥道:“你们谁都不许来,我孙子考试,年年第一名,老李家光宗耀祖就靠他了。谁敢来沾我孙子,管你是哪的孤魂野鬼,一个个把你们的坟给刨了!”
接下来足足半个钟头,老妇一直在坟地里谩骂,这里要真的有鬼魂,怕是那些鬼都要被骂得躲起来。
南怀仁若有所思,自言自语道:“中国人祭祖,就像他们拜神一样,并不是因为信仰,而是出于实际的利益。求神拜佛,应验了才会还愿。祭拜祖先,也是要祖先保佑。如果祖先不保佑,反而伤害了后辈,那他们对祖先的尊敬就没有了。”
三个廉政巡视员,背着行囊从坟地路过,也兴致勃勃的停下来看热闹。
老妇骂得口干舌燥,终于是收了神通。离开之时,还把供给祖先的一块猪肉,捡起来小心翼翼放到篮子里。祖宗已经吃过了,吃的是猪肉的精气,剩下的肉当然是拿回家给活人吃。
柳传宗突然开口说:“老人家,这里旱得够厉害啊,山上这些树叶都枯了。”
老妇接话道:“可不是?赵皇帝坐了天下,头两年也是往死里旱,跟大明那会儿一个样。这后来就好了四五年,要风有风,要雨有雨,都说是赵皇帝有德行。今年却见怪得很,赵皇帝也不管用了。去年冬天就没几场雪,开春以后只下过两场雨,村里头的井都快枯得没水了。”
“那不得闹饥荒?”柳传宗说。
老妇笑道:“还过得去,前几年大丰收,赵皇帝也好得很,给官府交粮只交一半,家家的仓里都有余粮。今年就算收不上来粮食,吃到明年也不会饿死人。就是吃水不方便,每户都得出人守在井边上,浸出来一桶立马就被打走了。”
老妇说完,便提着篮子回家,附近的山沟里有个村落。
柳传宗走到南怀仁面前,拱手说:“兄台安好。”
南怀仁拱手回礼:“你好,我叫南怀仁,来自欧洲的尼德兰(比利时布鲁塞尔)。”
魏干笑道:“阁下说的竟是官话。”
南怀仁说道:“我去过南京,还差一点觐见皇帝。这几年,我游历了广东、江西、金陵、江苏、辽宁、河北、山西、陕西,这次是从陕西过来到河南的。”
“你倒是会跑,就在各省传教?”骆方警告说,“陛下有令,耶教只能在教堂传教,在教堂外传教是犯法的。”
南怀仁说:“我没有传教,只是在游历中国,我打算写一本关于中国的书。”
几人一边聊天,一边跟着老妇,打算去前面的村子里过夜。
刚到村口,就听见吵闹声。
柳传宗过去一打听,竟是县里的粮商,跑到乡下来高价收粮。
“不对劲。”魏干嘀咕说。
骆方冷笑:“当然不对劲。只听过丰年收粮、灾年卖粮的,还真没见过哪个粮商,在灾年跑到村子里高价收粮。”
柳传宗说:“过去看看。”
三人来到吵闹的地方,只听村长说:“各位是不是糊涂了?今年就收不上来几粒粮食,家家户户都省着吃,哪有粮食再卖给你们?快走快走,莫要来消遣俺们。”
带头之人,是粮商家里的伙计,他已经试过软的,这些农民死活不卖粮。没办法,干脆来硬的,威胁道:“我家二老爷,在辉县做典史。我家三老爷,是本县的礼科科长。我家五少爷,是本县大同银行的经历。你们若是不卖粮,明年有得好受!晓得礼科是作甚的?是管学校的!得罪了俺家,让你们的儿孙在小学毕不了业!”
一个农兵队长冲上来:“老子是江西迁来的,崇祯八年,就跟着陛下打仗。要不是打成了残疾退伍,老子现在至少也是个团长!这大明都让咱打没了,还怕你个什么礼科科长?再敢耍横,打你一顿再去报官!”
“吁!”
农兵队长吹响竹哨,村里的农民纷纷上前,手里还抄着乱七八糟的家伙。
跑来买粮的,吓得立即开溜,生怕留下来会被打死。
“哈哈哈哈!”
村民们哈哈大笑。
柳传宗三人,当晚借住在村里,想要打听消息,却问不出什么内情。
继续往前走,发现附近几个村庄,都有粮商派人来买粮。而且,还全是高价,真有存粮多的农民,贪那高价把粮食卖出去一些。
又是一天傍晚,柳传宗召集开会:“本县大同银行的常平仓,恐怕是出了什么问题。丰年自然没事,灾年就要露馅了,吓得这些官商赶紧高价买粮去补上。”
“定然如此!”魏干点头说。